41 谅(1 / 1)
一日,爹娘将我找去说话。
不知怎么,最近我娘一见我,眼泪就掉下来。爹爹一边给她递帕子,一边说:“哭什么哭,妇道人家就知道哭,这是好事,发生的早,起码没给人骗了更多,好在那魔也只是想出去。”一面说,一面阴着脸斜睨我。我娘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哭。
“是啊,娘,别伤心,我好着呢。被骗了以后就聪明点儿了。”看我娘哭我就心疼,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随便安慰着她。
她抽泣着:“你这孩子,从小憨傻正性,又始终在爹娘身边,心性太过单纯,以前觉得你也反不得天,就没顾得上你,出了这样的事,你让我怎么放心?”听我娘说的,我像是让人废了仙法,或是打入轮回了一样。
“娘娘娘,您等会儿再哭,我还在这儿呢,胳膊儿腿儿都还在。”我低声说。
我娘被我逗得笑了,我心下好受了些。
我爹也逗她:“哼,没事儿,等咱再生个小九儿,专门负责乖巧伶俐、懂事听话的。”“孩子还在旁边儿呢,你怎么这么没正经?”我娘轻推了一下我爹,不哭了。
看我娘好了,我爹转向我,正色跟我说:“你放了魔的事,爹已禀告了天帝,天帝大怒,但没有迁怒于你,我好说歹说,天帝爷明白你是年纪小,受他利用,说是‘概不追究’,这样就好,爹也就放心了。”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好在那魔是为了想逃出来接近你,不会再找你了。只是你要记得,以后没有爹娘在身边,凡事想想周全,不识得的人,不明白的事儿,多和爹娘说说,别任着自己的性子。”
“单她想又有什么用,别看是仙界,外面的世道乱着呢,仙人也未必比那魔善良多少。我看还是要多配些人手,在女儿们身边,我才放心。”这话是娘跟爹爹说的了,我知道,他们跟我的谈话告一段落了。
有时候想想,爹娘疼爱我们的心我是知道的,就像我也爱她们一样。可是,若说心里头的事儿,却真是没法儿跟他们说的,说了他们也不懂。
我很难想象他们看见我和一个魔相拥而卧会怎么样,看见我和那魔‘赤诚相见’又会怎么样,也许我娘就此昏过去也不一定,也许我爹就此将我的仙根打散也不一定。就凭这一点,我也知道,在他们面前,该装的样子是要装的,该瞒着的事也是要瞒着的。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爹爹又开口了,还是对着我说的:“赤烛,一般我们狐族升仙,千岁的时候都要历那最后一劫,你的一千岁却是躺着过的,最近,你准备准备,你的劫快到了。
我的心里又是轰隆一声,真是嫌我的日子平淡啊,什么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我是真的知道了。
幸好我现在已经被磨练得皮糙肉厚了,也只是虚虚应着。我想我的脸定是有些僵,因为我爹打量着我说:“赤烛啊,别怕,这历劫不似那天谴那么苦,不过你心智熟得晚,这最后一劫是情劫,好在凡间也就几十年,挺挺就过去了。”
不管我爹说什么,我只是“嗯嗯嗯”地应对,我心想,就这样吧,遭了天谴,皮肉都没好利索,又去应的什么情劫,这大概是最糟的事了吧,还会有更糟的了吗?嗯,不会了。那就好,岂不是以后凡事都会越变越好了?
日子过得很慢,转眼我醒了才半个月,我却觉得像是一年,一天天无所事事,身边老有人跟着,仙婢侍从们用各种各样的眼神看我,有同情、有怜悯、有疼惜,也有恨铁不成钢。我的傻事儿怕是青丘人人都知道了?真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
这天,我四姐的婢女无双找珠灡去看钗头珠花,珠灡犹豫了犹豫,还是去了。我拿着一张恩鬼送我的,他新画的青丘地图,研究了大半天,换了条禁得起脏的裙子,决定去探险。我走走停停,若有他标注不对的地方,就动用仙法点上一下,回去给他改正,看着地图上红红绿绿的点点,我心想,回去有的跟恩鬼炫耀了呢。
走了半晌,有些累了,这是我第一次未通过归川井走入后山。看到前面有棵大的栌丹树,我三步两步爬上去,在心里想:睡上一会儿,这是没来过的地儿,我仙法平平,万一遇到些猛兽,我还真没个十拿九稳,还是睡在树杈上安心些。
上到树杈上,心情又是不同。今天的青丘,天高云淡。我躺在树杈上仰望着天空,想,我醒了半个月,就快活疯闹了半个月,天天穿着最好看的衣裙,让珠灡为我化出最好看的妆容,在青丘四下招摇,大嘴能咧到耳根绝不咧到梨涡。我也有些累了呢。今天很好,能让我喘口气。
其实我近来已有些想通了,具体的说,是那天躺在那石床上想通的——事情往往是这样,我说的是坏事。刚出现的时候你觉得不能接受,时间长了,你却觉得没什么了。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反正我是。
我睡在那冰凉凉的床上,觉得有些硌得慌。我想,我躺一次都这么难受,碧尤却睡了几万年。
我又想,我的爹娘健在,我只受伤这一下下就这么变着法儿的看护我,他却被人锁在那儿,天天不得行动,每天却只想着爹娘被害死的种种。
如果是我,我遇到了青丘的小赤烛,会如何?这个小赤烛,她只想着玩儿,胆小怕事,又会如何?只能瞒着她让自己出去呀。
这么想着,我就不那么难过了。心就不痛了。就是有点儿空。其实小赤烛还是小赤烛,可我要装得更加小赤烛,因为我怕我身边的人担心。可惜适得其反了,他们都杯弓蛇影、惊弓之鸟了。
被太阳晒得迷糊,我在树杈上睡着了。心里没有了事,睡得倒踏实多了——有些过于踏实了,在我晃了几晃以为自己要掉下树的时候,我唯一反应过来的是抱住自己的狐狸头。有时候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到底是不是个仙种,怎么临危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做出些丢仙家脸的举动。
当我想迎接一阵巨痛的到来时,我却掉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我努力睁开眼睛去看一看,却发现自己又在树上了,就像做了一个梦,可是我知道不是,我对那个怀抱太熟悉了。我闻一闻衣袖,上面还沾着花香。
我茫无目的地跑下树去,前前后后转着圈儿找,连个鬼影都没见。
我失魂落魄,因为没走归川,单凭着恩鬼的地图一点点摸去我们的玉石谷,那块玉石还是那么清透,我的血早已无影无踪,不知道是有人将它清了,还是自己消散了。
我走去石室,坐在石床上,用手摸着硬硬的石床,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哼,你蒙骗我蒙骗惯了不成?就这么缩着头不敢见我就成了,难道你一辈子都不见我?”又恨恨地说:“你若再不来找我,我就真不原谅你了。”
“我若是出现,你就原谅我吗?”那个声音低沉、好听,我怎么听怎么都不够,一段时间不听就会想念。
我猛然抬头,看见一个逆光站着的身影。不再是暗红的衣袍,或许是身穿皂袍显得,身影竟是瘦削了不少。
“小狐狸。”他唤我。
我有点儿坐不稳我的身子。
“你回答我。”即使逆着光,我也知道他盯着我的红眼睛烁烁放着光:“我出现了你就原谅我了?”
他就在那儿站着,也不动。似乎等着我的一句话,若是我说的不好,不称他的心,他扭头就可以离去,这个跋扈的魔!
“你回来了?”我镇定下来,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问:“这么些年,你去哪儿了,也不来找我。”声音却是不争气地有些哑。
“魔界”,他的身体依然没动,我能感觉到他在打量我,久得我觉得他再不想跟我说话了,他开口低低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一定不会害你。赤烛,对不起。”
见我没有说话,他静静走向我,和我并排坐下,伸手来揽我的肩,我有些迟疑,不自觉地向后一躲。他的手定在了那里,表情有些尴尬。他斜睨了我一眼:“怕我了?”
我愣了愣神,又向他靠了靠。
他笑了,揽住了我,揽得我有点儿喘不上气。
我歪头看他:“以后你再也用不上我什么了吧?”
他疑惑地看我:“大概吧。”
我抚了抚胸口:“嗯,这我就放心了。”
他说:“我来看过你,只是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的心有一点点疼、起起落落,我对自己说,我早就不怪他了,不怪了。
“你睡着的时候,你和那人喝酒的时候,你来这石室的时候。”他不看我,眼睛看着前方。
我老脸一红。我和祈映两两对醉、两两唇搏,他都瞧见了?
“你明知我醉了,也不拦我!”我撅着嘴用手捶了他肩膀一下。
他微凉的手握住我的,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合上了。半晌,悻悻跟我说:“那人,不错,也算得一个君子。”
“哼,你才看见他几回。肚子里坏着呢!”我对他说祈映的好话很不以为然。魔说他好的人,很好到哪去?
“他喜欢你。”他这句话不是问话,说的很肯定。
“他有个相好的女仙,仙去了。我把他当成你了,他大概把我当成她了。”我很肯定地答复他。
他看看我,没说话。只喃喃着:“再不会了,再不会让你受罪了。”
我抬头,从他眼睛里看见我自己的眼睛晶亮亮的,我一字一顿地说:“碧尤,我心底里早就谅解你了。我是你,我也会那样。何况,他们说,你最后还护着我挡了天雷呢。”
他华然一笑——我见他这么久,他终于笑了。他把我的头紧紧搂在他的心口,说:“哎,你这只傻狐狸!我都将你骗成这样,你还能原谅我!你怎么这么傻?”
我一直喜欢他的笑,他能这样笑,能出得青丘,做他想做的事,我受些伤又算得了什么呢?对我说些小谎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