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54章(1 / 1)
四月里是太妃的忌辰,皇宫中、晋王府里都做了法事,江玄要斋戒三日,衣着也一片素白,看上去有些可怜,第三日的傍晚陆翎舟陪他去街上逛,吃不得酒菜,只好在路边一家卖面的铺子边坐下,久违地吃起了露天摊的清汤挂面。
为了顾及江玄心情,陆翎舟也没让在碗里加肉片,令江玄哭笑不得,“你吃吧,我斋戒是应该的,三天不吃肉又饿不死人。”
“没事,等回去了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吃。”陆翎舟往面汤里加了些酱油与辣椒面儿,挑起一筷子晾了晾,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天色已有些暗了,街上行人仍旧络绎不绝,四周都是商铺店面,檐下灯火通明,繁华耀眼,倒显得天上的星月不那么亮了。
江玄吃了几口面,忽然道:“最近我时常在想,母妃在宫里有没有受过欺负呢,我才三四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她那时候究竟过得怎么样,我竟然都不记得。”
陆翎舟不知该怎样回话,只好看着他,江玄轻笑了笑道:“太后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想必早就知道。”
“是,师父和我提过。”陆翎舟点了点头,颜沐总拿这个说事,要她离皇家的人远一点。
“你觉得,皇兄做得过火了么?”
“那要看感情了,皇上要是对太后没有感情,这么做也不足为奇。”陆翎舟盯着碗里细细的面条,“他们之间可能有母子之情么?”
“一定没有的。”江玄苦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陆翎舟抬头看看他微蹙的眉峰,小心地道:“你是怀疑太妃的病情……”
江玄一怔之间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母妃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只是……只是她既然对我下那样重的杀手,当年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母妃?”
陆翎舟想起太后对他所做的事,神色间难掩憎恶,顿了顿道:“也是。”
话题所涉及的往事太过沉重隐秘,后宫里的事更是难以查证,江玄不由默然,连着三天肚子里都没什么油水,此时看着热腾腾的面条,竟也没有了胃口。
陆翎舟自然也没有动筷子,江玄心中歉疚,静了片刻,哂笑道:“罢了,过去的事,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快吃吧。”他摸了摸陆翎舟头顶,问道:“若是太清淡了,回去给你做些肉吃?”
“我没那么饥渴。”陆翎舟撇了撇嘴,夹起一筷子面条吃了。
江玄也顺着吃了几口,挂面清淡可口,即使没胃口也能吃下不少,只是气氛被刚才的谈话压抑得有些沉闷,江玄想了想,再开口道:“回想起来,你不在的那几年,我作为辅政亲王天天处理些政务,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我从小最讨厌这些事,只盼着自己和朝廷不要沾边才好,可若不是这个亲王的身份,我也没法衣食无忧地长大了。”
“殿下日理万机真是辛苦了。”陆翎舟打趣道,“皇家的二世祖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生在商人家岂不是更好?既有钱又自在。”
江玄笑了笑,“你这么说,我越发想去永安了,那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你不是真的想做生意吧?小心把本儿都赔进去。”陆翎舟故作惊讶。
“本王有那么不靠谱么?你说卖什么比较好?你喜欢什么我就卖什么。”
陆翎舟道:“这个不重要,关键是晋王殿下在永安做生意,各处都来巴结,可谓是史上最大的官商勾结,你不怕成为商会公敌么?”
江玄咳了咳,望天,“好啦,好啦,我说说而已,不做就是了……不对,等等,你爹不是也做生意么?没人巴结他?”
“他藏得深,至今永安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名。”
江玄自认要藏这么深也十分困难,陆华言做官之前在永安就有根基,而他不同,横空出世必然遭人怀疑,看来在永安赚大钱这条路只能先断了。
陆翎舟拿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小玄,不要白日做梦了,做生意也很累的。”
江玄只得叹了口气,“也罢。”
两碗面条差不多都见底了,江玄结了账,和陆翎舟沿着街道往回走,途径烟花巷的巷口,陆翎舟往里看了看,笑道:“你一直对清岚院有所误会,不如随我去看看吧?”
江玄大窘,“这怎么行?那里不是不让男人进么?”
“没关系呀,只要不耽误人家做生意,熟人谁都可以去,我师父我爹都进去看过。”陆翎舟笑眯眯地道。
江玄无话可说,被她拖着就进了巷子。
“小玄,这些地方,你真的都没来过?”陆翎舟抬头四顾,两边都是花楼张灯结彩的外墙,此时正是这条街热闹的时候,行人如织,男女都有,他们走在这里并不显得突兀。
江玄以袖掩口咳了咳,妄图掩饰自己的尴尬,“没来过,这条街我都很少走,就是有时候抄近道走一下。”
“像你这样的公子真是不多呢。”陆翎舟叹了口气,“竟被我捡了个便宜。”
江玄望她一眼,低头道:“是我捡了便宜才对。”
陆翎舟闻言怔了怔,回头朝他笑了笑,周围灯光炫目,她的笑容竟然显得有些迷离,江玄一愣神间,不知不觉已到了清岚院的门口。
守在门口的小厮恰好认得陆翎舟,竟真的没有拦江玄,由着他们走进去了,江玄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不知自己将要来到一个怎样的地方。
出乎他的意料,清岚院的环境分外清幽雅致。京城的烟花巷不比别处,巷中的楼馆大多清净风雅,并不喧闹奢华,反而显得涵养内敛,江玄虽未真正光顾过,但总听人说过,路过时也曾稍稍观望过,因此略知一二。可这清岚院竟似比其他楼馆更显幽静,满目翠色,人声稀闻,隐隐透出几分清冷来。
陆翎舟带他上了二楼,一路上只看见几个端茶水点心的小厮,门口那人既然放他们进来,就说明林檀此时有空闲接待客人,然而她走到套间门口,却听见里面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陆翎舟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林檀大约以为是小厮来温酒,随意应了一声,陆翎舟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朝里看了看。
林檀一眼见到她,大惊道:“你怎么来了?”
冠薇放下酒杯,瞥见她身后露出的衣衫一角,忍不住笑道:“看来是带晋王殿下出来见世面了。”
陆翎舟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打扰了,蔚然你最近来得还真是勤快。”
冠薇却摇了摇头,“可惜还是不能免单,林公子小气得很。”
说话间,江玄也已迈进了门,正对着屋内四下打量,冠薇和林檀都起身行礼,他摆摆手尴尬道:“不必客气了。”
屋内布置简洁,除了桌椅小几,便只有琴架、盆栽和摆着些小玩意儿的矮脚柜而已,显然只是个喝茶的地方,江玄心有余悸地看了半晌,目光向着屏风之后隐约露出的那扇门飘去。
林檀咳了咳,道:“那是在下睡觉的地方,在下平时就住在这里。”
江玄连忙收回了目光。
陆翎舟见他不自在,歉然笑了笑,“看也看了,不然这就回去?改日我们在别处约着喝茶吧。”
林檀却道:“为何这么快回去?留下来喝几杯再走。”
冠薇也道:“我只是闲时来喝几杯酒罢了,没什么要事,你们不必在意。”
江玄目光转了转,笑道:“也罢,只是我今日斋戒不得喝酒,陪你们坐一会儿好了。”
陆翎舟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江玄此时倒是很放得开了,笑了笑拉她入座。
江玄喝不得酒,因此只是闲坐相陪,倒是陆翎舟一直在被林檀灌酒,一杯又一杯,看得江玄胆战心惊。冠薇酒量一般,通常并不多喝,林檀爱酒,也只能和陆翎舟拼一拼,因此喝到最后,两坛子陈年佳酿见了底,几乎都是他们两个人的杰作,林檀已经开始天花乱坠地胡言乱语,陆翎舟虽安静些,但也显见是撑不住了,靠在椅背的软垫上昏昏欲睡。
他们少有喝得如此痛快的时候,因此冠薇未加阻拦,至于江玄,他根本不清楚陆翎舟的酒量,之前一直以为她是个无底洞。
事已至此,只能各回各家了,冠薇叫来小厮照看林檀,回头望了江玄一眼,“殿下是坐马车来的?”
“走着来的……”
冠薇笑笑,“无妨,楼下叫车也方便,我替殿下吩咐下去便是了。”她顿了顿,行了一礼道:“臣先告辞了。”
江玄点点头,“多谢,慢走。”
他辅政这几年和冠薇的交集也越来越多,不似从前那般生疏,可冠薇仍旧给人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尊贵清冷之感,令他这个亲王都不敢怠慢。
江玄从窗口望见冠薇上车离去,片刻后果然有另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应当是来接他们的,他低下头看了看陆翎舟,试着轻声唤了唤她,确定她是醒不过来了,这才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出门往楼下走去。
陆翎舟的头靠在他肩侧,轻轻呼出的气拂动他颈边的发丝,有些痒,江玄心中忽然一阵悸动,身体略微发酥,不由紧了紧双手,从楼上到马车里这段路几乎是飘着走过去的。直到在马车中坐定,吩咐了去处,他才松了口气,得以借着车中微弱光芒细细打量起昏睡中的人。
她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没有变化,江玄早已习惯了,之前她对冯连云说的冰封丹田那一段话,江玄未必全都听懂,但也明白修内功者靠阴寒之气而活,体内怕是鲜少阳气了,即便到了她阴极阳生的境界,怕是也难以变得像普通人一样。
换句话说,裁雪堂中人,身体里流的血可能都是冷的。
江玄不由想起了安毓诚。
为了让修炼断雪功的人能够继续活下去,也为了禁术不再肆意流传,才有了裁雪堂的存在。
如此说来,创建裁雪堂的安毓诚,应当是对内功之苦感同身受,才会以一己之力创造出这样一个门派,其意是救人于水火之中,可到了最后,用这种功法害人的也是他。
那时他心中究竟怎么想,是被仇恨填满而无暇他顾,还是多少对冯连云怀着一丝愧疚呢?
对着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徒弟,真的能下此狠手?
江玄捏了捏眉心,不论是太后与皇帝间的恩怨,还是安毓诚与燕国王室的纠葛,都令他倍感心力交瘁,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既说不清谁对谁错,也难以想见他们心中各自的情感。
或许人就是这么复杂,自己都说不清楚。
胡思乱想了一路,很快就到了晋王府门口,江玄抱着陆翎舟下车,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只派人往陆府知会一声了事。陆翎舟始终很安静,不像喝醉,倒像是被下了药昏过去了,周围什么动静都不知道,睡得死死的,平时她是不会这样的,今天这么放心将自己灌醉,看来对他是丝毫戒心也无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江玄始终觉得陆翎舟对别人的戒心太重,他们认识了六七年,也才能堪堪达到不设防的境地而已。
江玄这样想着,双手撑在了躺椅两侧,缓缓垂下头,贴着她双唇含住,轻轻咬了咬,残留的酒香在唇齿间散溢开,他微微抬头,吸了一口气,眼前像是起了雾般迷离。
他的发丝垂下,有几缕钻进了她衣领里,江玄目光移到她锁骨处,脸上忽然一红,默默站直身子走开,立在窗前平复心绪。
缩在躺椅上的陆翎舟忽然微微睁开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瞬,很快又迷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