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1 / 1)
从禁苑到皇宫,快马也要半个时辰的时间,江玄随皇帝从偏门进入那单独的院落时,心里估计着来得已算晚了,说不定事态已经平息。
出乎他的意料,走了两道月门,只见院落中仍是重重禁军守着,只为皇帝让出一条道路,越过他们往里一瞧,冯连云一身素衣裹着披风站在枯树下,手中剑尖指着地面,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江玄目光转向另一边,不禁惊呼出声:“翎舟?”
他就要上前,被皇帝抬手拦下。
陆翎舟也冲着他摇了摇头。
今日来为冯连云施治的殷雪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皇帝面前行了一礼,低头敛目,“这里不安全,还请皇上和晋王殿下退后些许,其余状况容我细禀。”
皇帝便拉着江玄退了几步,侍卫上前护住他们二人,隔绝了冯连云微微抬头时扫来的视线。
“具体原因就不赘述了,总之他体内阴阳相冲,痛苦异常,会失去控制也在意料之中,有我和小主人在此,足以压制他,禁军守在一边即可,不要妄动,以免增加不必要的伤亡。”殷雪岭淡淡道。
皇帝只点了点头,江玄问道:“翎舟是才赶来的?”
殷雪岭苦笑,“是,她听了消息从丞相府过来。之前冯连云已打伤了十几个侍卫,现在刚稍稍安定下来,心神不稳,殿下千万不要上前。”
江玄轻叹一声,对皇帝道:“皇兄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就好。”
皇帝略抬了抬眉,“也好,你小心些。”
他转身正要走,却有侍卫来报,竟是看守冯恪住所的侍卫之一,说是冯恪也听到了风声,请求来此探望。
皇帝蹙了蹙眉,“这样的状况,他来又有何用?”
殷雪岭悄悄看了看皇帝神情,轻咳了咳道:“事实上,冯连云如今状况凶险万分,一个不小心可能直接就过去了,冯恪想来看看……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无奈道:“罢了,朕就好人做到底,让他过来吧。”
吩咐完这件事,皇帝总算得以回宫休息,近卫护着他刚拐过一道弯,江玄便听见身后响起兵刃相击的刺耳摩擦声,伴随着禁军之中传来的一两声惊呼,他连忙回过头扒开禁军的防线向里看,冯连云方才持剑猛然暴起,刃口正冲着陆翎舟砍过去,被对方剑刃迎上挡下,两柄剑在半空僵持不下,偶尔擦出令人牙酸的呲啦声。
江玄可谓是比谁都害怕,虽然他明白陆翎舟如今的武功远在冯连云之上,可当年差点将她害死的人再次与她剑刃相向,总让江玄忆起往事,生出一些不好的联想。
皇帝不在场,殷雪岭行为也就随意了些,拍了拍江玄的肩膀道:“别担心,没事的。”
江玄没答话,勉强稳住了没有冲进去。
冯连云此刻的神情分外可怖,面色苍白,表情说得上扭曲狰狞,尤其是眼神,仿佛饱含着怨恨,随时准备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一般。
陆翎舟没急着击退他,近距离望进他双眼,这股怨恨或许不是针对自己,他心里恨的约莫是安毓诚,又或者是这荒唐无聊的命运。
陆翎舟轻轻提了口气,侧身让过他剑锋,巧妙地卸去剑上的力道,使得冯连云身子前倾,扑了个空,待他稳住身形转头,她已经立在院落另一边的假山下。
冯连云嘶声冷笑,眼睛发红,看上去已完全不像个正常人,而是像疯子或者猛兽,他不顾一切朝着陆翎舟的方向扑过去,后者没有躲闪,再次硬生生接下了一剑,身上寒气凛然,瞬间令大半个院落如沐霜雪,冯连云似也被这寒气感染,体内横冲直撞的阳炎热浪略微平息了一些。
然而清凉只是片刻的,他很快又置身于水深火热的折磨之中,寒热交错,已分不清是冷是热,只觉痛苦异常,身体仿佛要被碾碎,又仿佛要爆炸,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挤压揉搓,大约下一刻便要死去。
冯连云忽地大吼一声,剑光如雨点般落下,陆翎舟没有硬撑,急退了开去,他却也没有追过来,一阵乱剑全劈在了假山石上,形状犹如疯魔。
满院落的人盯着他发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他手中的剑是从一名侍卫身上抢来的,不是上品,在坚硬山石上劈砍了一阵,刃口崩裂,他也不知停止,又发了一阵疯,剑身彻底从中断裂,一截断剑弹飞了出去,呛啷落在地上。
冯连云望着手中断剑,呆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许久,笑到最后听上去却像是在哭。
陆翎舟默默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神情略有些阴郁。
这时候,冯恪在几个侍卫的看护下赶到了。
他虽来了,侍卫却不放他进去,他只能一言不发地站在江玄身后,江玄回头看了他一眼,稍稍侧身让开了些许,好让他看得清楚些。
不过此时的景象,或许还是不要看清比较好。
冯连云发起疯来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此时他脑中可思考的东西有限,只知道陆翎舟能与他一战,于是彻底无视了门口站着的那一群人,满腔愤懑不是冲着树木山石发泄,就是化在针对陆翎舟的攻击之中,好在她扛得住,一招一式尽数接下,算是游刃有余。只是冯连云即便攻击也极其不稳定,有时连砍了几剑便忽然停下,弯下腰抱头发出痛哭一般的声音,又或者大笑一阵儿,在哭声笑声戛然而止的刹那,他的剑锋便又冲着陆翎舟而去,毫无章法规律可言,陆翎舟应付了一会儿,也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冯连云手中只有一柄断剑,可剑气还是在的,院落中的枯树枝头被他剑气切割得一塌糊涂,碎木落了满地,山石上尽是划痕,他一个人发疯,却似将整个院子变作了人间地狱,周围除了他一个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他在消耗自己的力气,陆翎舟还可以撑许久,实在不行换殷雪岭上也是一样的,可冯连云沉浸在寒热相冲的折磨中,在疯狂的攻击与泄愤中耗尽气力,即便累到了极点也不知道停下,这样下去,轻则力竭昏迷,重则因内力调动过度而自伤脏腑。陆翎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既然他这么久都没能靠自己的心智醒悟,那么也是时候点他的穴道,将他放倒了,只是这么做了之后,下一次施治时冯连云极有可能再次失控,痛苦无休无止。
她看准了冯连云下一步的动作,正要行动,冯恪却忽然于人群之中发出一声喊来:“连云!”
此前周围一直很安静,这声喊显得突兀无比,冯连云的注意力被吸引,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陆翎舟不知冯恪打的什么主意,只得暂时不动。
“让我出去。”冯恪脸上一贯带着温吞笑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心,此时却难得肃穆,眼神也显得坚定。
江玄不敢擅作主张,殷雪岭思索片刻,朝他点了个头,他才挥手令禁军让开道路,放冯恪独自走进院落之中。
陆翎舟握紧了剑柄,看着他走近,与冯连云对面而立。
“你还认得我是谁么?”冯恪盯着他道。
冯连云眯了眯眼,表情很是危险,在他此刻稀薄的印象中,对面那双桃花眼应是常常带笑,让人见了便想要无奈叹息,如今那双眼睛中盛着威严冷静,倒让人觉得陌生了。
“父亲。”冯连云冷笑,他虽能认出冯恪,却并不代表心智恢复了正常,看他发红的眼睛与颤抖的双手就能明白。
冯恪笑了一声,“看来还有救。”他缓下语气,绕着冯连云缓步走了半圈,一直盯着他双眼,淡淡道:“为父早告诉过你,世上的事千奇百怪,不要什么都放在心上。”
冯连云眯起眼睛看他。
“太聪明太明白,只会让自己痛苦,不如装傻糊涂过一辈子。”冯恪道,“事已至此,你所求的东西都不可能再得到,不如放开了吧,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这样的规劝作用似乎很有限,冯连云神情只是顿了顿,望向他的眼神依然冷漠凶险。
冯恪却笑道:“还有,接受现实也很重要,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安毓诚就是将你当做了他复仇的工具,但凡他对你有一点师徒之情,都不会忍心做下这样的事后撒手不管。”
话说到这里,冯连云再也听不下去,脚下微动,挥起断剑向着冯恪面门砍去,还好陆翎舟眼疾手快,瞬息之间闪到了他面前,利落弹开了这一剑。
冯恪竟丝毫不惧,站在原地,话语愈加掷地有声,“他如此对你,你还要对他心存幻想?你的杂念从何而来,自己不清楚么?”
冯连云一击不成,暂且停下,哑着嗓子笑道:“心存什么幻想?我现在只想杀了他!杀了他!!!”
陆翎舟挡在面前,他自知不敌,转而又跟身侧的假山石过不去,一阵劈砍之后,断剑伤痕累累,他亦是一阵气喘,额上渗出虚弱的冷汗。
“他已经死了。”冯恪静静道,“他活着就是为了报复,为了引你入彀,毁了你之后,他自然也无须再活着。”
冯连云转过血红的眼,死死望着冯恪。
“再说明白点。”冯恪神情依然淡静,“如今这世上除了我和你自己,没有人真正希望你活着,人人都想让你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过世的安毓诚,你……要遂他们的愿么?”
冯恪不愧是看着他长大的父亲,对他的心性了解得一清二楚,三言两语间,既最大程度地激怒了他,也最大程度地鼓励了他,让他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智,不要走向死路。
可是醒悟需要时间,在这之前,盛怒之下的冯连云顾不得那许多,霸道剑气直冲着冯恪扑面而来,院中枯树被剑风扫到,竟断了整整一截碗口粗的枝干,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在寒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这一剑几乎灌注了全身力气,太快也太狠了,陆翎舟催动内力横剑挡下,竟也被逼得退了一步,甚至被剑风迫得睁不开眼,待她抬头看清时,冯连云的剑尖正直指向她脸侧,隐隐对着她身后的冯恪。
“让开。”冯连云冷冷道。
他知道,陆翎舟挡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他是越不过去的。
陆翎舟一时不慎,脸颊上被方才的剑气划出一道浅浅血痕,此时渗出血来,她抬手略擦了擦血迹,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冯恪,手中剑却还拦在跟前。
“你看清楚。”陆翎舟盯着他双目,静静地道,“想清楚。”
冯连云神色间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陆翎舟没再犹豫,趁此时上前点了他的穴道。
他半边身子立时动弹不得,盛怒过后,头脑渐渐清明了些,可还来不及将事情想清楚,便觉得一种深重疲惫袭来,身子晃了晃就向一边倒去。
殷雪岭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见他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冯连云身体损耗太过,片刻间就昏迷过去,殷雪岭叫来一个侍卫,两人一齐将他抬进了屋里。
冯恪没有跟上去,只是眼中带着些微诧异,陆翎舟回头看他一眼,道:“他的自制力很强,这次结果不算太糟,今后还要慢慢来。”
冯恪默然颔首,“多谢。”
陆翎舟点点头,神情有些复杂,“不用。”
事态平息,带着冯恪前来的侍卫请他尽快回去住所,他只向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多留。屋中自有殷雪岭照看,陆翎舟望了望院中一片狼藉,收剑归鞘,隐约觉得脸颊处有些刺痛,正要抬手去碰,手腕却被人从旁抓住。
江玄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在她脸上伤口处轻轻按了按,轻声道:“回去上些药,不会留下疤痕的。”
陆翎舟朝他笑道:“你刚才都看到了吧,我的武功是不是比冯连云高出许多?”
“那是自然的。”江玄看她一眼,忍不住笑道:“你耍什么帅啊?”
“哪有?”陆翎舟抿唇一笑,再回想起方才冯连云发疯时可怖的惨状,神情不由一滞。
江玄和她向宫门外走,准备这就坐马车回府,见她略有些失神,问道:“怎么了?”
陆翎舟清了清嗓子,“以前若没能稳住心神,或许我也会变成他那样。”
“不可能。”江玄断然道,“你比他坚定多了。”
陆翎舟摇头,“单论心智他不比我差,只是练岔了功,运气没我好罢了。”
江玄侧头瞅了瞅她,“所以才会说兔死狐悲?”他神情黯了黯,“刚才他那副样子,的确令人唏嘘。”
“我竟然真的有点同情他。”陆翎舟无奈道,“按理说我不该杀了他么?如今费心费力地救他,想起来也觉得可笑。”
江玄笑道:“没关系的呀,他今后说不定对你感恩戴德,要为你做牛做马呢。”
陆翎舟差点被他这话吓死,干笑两声道:“你饶了我吧……那个,救人救到底,我就当是积阴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