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1 / 1）
茶杯上飘着白雾，厢房内，陆翎舟坐在椅上为冯连云号了号脉，淡淡道：“真气左冲右突，十分不妙，亏你能忍到现在还没有发疯。”
冯连云绷着脸没有答话。
江玄安静坐在一边看着，陆翎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安毓诚的手段也没什么难懂的，他本不该教授你断雪功。断雪功只有身体虚弱到活不下去的人才会修炼，以寒气冰封丹田气海，控制住病灶，也守住元神，此后一生都依赖阴寒之气而活，犹如傀儡。活着的东西都喜温暖，身体中也总有些阳气，却只能被冰冷压抑，这也是走火入魔最根本的来源。幸运的人修到第六层，达到阴极阳生之境，相当于重获新生，但大多数人达不到这个境界，一生与冰寒相伴。”
冯连云冷笑一声，“这些事情，我从未听说过。”
陆翎舟淡淡道：“是啊，修炼内功者全天下超不过千人，裁雪堂严格控制了原理和入门道法的传播，只当它是一种不得已时拿来救命的禁术，外人当然了解不到它的真面目。”
“我修了这种内功又会如何？”
“阳气旺盛者，修炼这种功法不但不能救命，还会严重自损，以外来之阴冲自身之阳，相当于刀斧加身，把好端端一个人变作了病秧子。”陆翎舟道，“而且你聪明敏锐，功力进展太快，岂不是加速自尽？若你还在第二第三层，会好办许多，现在卡在第五层，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冯连云闭了闭眼，道：“别多说了，既然你都来了，想必是有什么办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陆翎舟轻笑道，“也算变相报了你毒杀我之仇。”
不等冯连云发问，她继续解释道：“现在唯有将你体内阳气全部打散，让你的丹田彻底冰封，你就会变得像我们一样，虽然是奄奄一息的病秧子，却能靠着寒气支撑，多活许多年。过程会非常痛苦，生不如死，但是这种感觉，想必这些年来你也不陌生了，应该能忍得下去？”
“自然。”冯连云牵起嘴角僵硬地笑了笑。
“那就从今天开始，我将寒气打入你体内，散去你的阳气。今后裁雪堂熟悉功法脉络的人会轮流为你施治，一到两个月就可见结果，你到时候只要还活着，就算成了。”陆翎舟脸上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却冰冷。
治疗开始的前几天，冯连云的情况还算稳定，江玄放下心来，随着陆翎舟去看过几次便没再去了。
——
春日里去京郊禁苑游猎，皇帝风采依旧，一上午打了十几只猎物，江玄也跟着散了回心，禁苑里处处是盛开的桃花，偶然见到一两株雪白梨树点缀其间，是一年之中不可多得的美景。
中午用膳添了许多猎物制成的肉食，江玄不免吃了满肚子油水，午后喝着茶歇在禁苑离宫中，只觉得今晚上不用再吃饭了。
窗外桃花错落，动人景致在阳光下有如幻梦，江玄带着随从出去徒步逛了逛，回来时，皇帝歇够午觉已起来了，正坐在榻上小几边喝茶。
江玄坐下来和他随便聊了两句，不免谈到冯连云，又说到近来频频进宫的颜沐，皇帝微微蹙眉，道：“朕上次好奇去看了看，正好是你和他在，他对你似乎不怎么尊敬？”
江玄汗颜，起初他日日去冯连云的住处观望，那日恰逢颜沐进宫为冯连云施治，皇帝又恰好去看，他与颜沐拌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早已习惯，只是被皇帝撞见还是第一次。
“颜沐不知天高地厚，在皇兄面前也不知收敛。”江玄淡然道，“皇兄不必与他计较，不过是个江湖人罢了。”
“朕也知道他的脾气不怎么好。”皇帝转眼一笑，“只是他对你颇有成见，这恐怕是朕的过错。”
江玄一愣，“与皇兄有何关系？”
“朕这些年来一直不敢告诉你。”皇帝苦笑，“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做过的事终究不可能被完全遮掩，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朕虽然不后悔，但有时也会不安。”
江玄直觉他要坦白十分重要之事，愣怔着没有说话。
“太后之死是朕主使。”皇帝说出这句话，语气反而轻松下来，“是朕要她死。”
江玄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面无表情。
这个可能性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未敢深想。
其实太后之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憎恶和恐惧的对象，皇帝杀了她，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不会放在心上，只是……
毕竟是皇帝的亲生母亲，以皇帝的性情，何至于下此狠手？
“朕借颜沐之手，故意让她服食了错误的药膳，加剧她的病情，令她一夜之间猝死。”皇帝微微低下头，“疑心这件事的人太多了，陆华言也是为了保全我仁孝的名声，才任由京城里怀疑的矛头指向他和颜沐，顺势辞官回永安休养。可那些人也不想想，陆华言有什么理由和太后过不去？这世上和她有仇怨的人很多，但最恨她的，无疑是朕自己。”
江玄喉结微微动了动，声音有些哑，“……皇兄恨她？”
“当然。”皇帝冷笑一声，“两次，她两次差点害死了你，你应该也知道，你十六岁那年游猎所中的暗箭，是她派人放的。”
江玄没有说话，这一点他确实早就猜到了。
“朕小时候常跟着奶娘，也不是她带大的，父皇一向忙碌，若说亲人，也只得你一个而已。”皇帝道，“那时候我身上担子重，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习武，也没什么时间和你在一处玩。你才两三岁的时候就天天跟在我后面跑，不是偷看我练剑，就是在我背书时扯我的袖子捣乱，估计你都不记得了？”
两三岁时候的事，江玄自然记不清了，不过印象中他确实时常跟在皇帝身后，毕竟宫里就这么一个哥哥可以一起玩，不找他找谁？
“我有时候故意不理你，你跟得急了摔跤，都不知道哭，还冲着我傻笑。”皇帝叹了口气，“倒是见到太妃的时候哇一声哭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告我的状。”
江玄抬起袖子擦了擦汗，他小时候有这么逗么？
“母后所担心的，朕也不是不能理解，朕知道你无心于皇位，她却未必懂得，使些手段打压你，也在情理之中。”皇帝眼神蓦然锐利起来，“可她做得太过火了，几次三番伤害朕至亲之人，不只是你，还有……”
皇帝语声忽然顿了顿，带着颤抖，似乎说不下去。
还有？江玄不由转头望向他。
“还有沚安。”皇帝放缓了语气说道。
“贵妃娘娘？”江玄瞳孔微缩，“为何？”
“是朕不懂事。”皇帝神情中带着疲倦无奈，“起初迫于压力娶了张宗月为皇后，她人很好，朕虽不恼她，却恼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不能让最喜欢的人当朕的皇后。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朕都赌气故意不去找皇后，日日只是和沚安在一起。那时候朕年轻，你也还小，恐怕也没印象了。”
皇帝娶妻的时候，江玄大约也就十二三岁，哪里明白这些情感纠葛，只得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不清了。
“朕若是当时就对皇后好些，也不至于如此了。”皇帝叹道，“有时候想想，这是何苦呢？皇后不喜欢朕，朕心里也只有沚安，却不得不凑在一起，消磨了这么多年的光阴。”
江玄隐约明白了什么，愣了一会儿问道：“贵妃娘娘至今不能生育，是太后动的手脚？”
“除了她还能有谁？皇后不是这种人。”皇帝讥笑一声，“她这样做来逼我就范，逼我宠幸皇后，或者也是为了我好？皇后出身尊贵，生下的皇子自然顺风顺水，得重臣支持，比起沚安的孩子不知好了多少，想得还真是长远。”
江玄缓缓移开了目光，没有出声。
“她做的很好，非常好，杀了你，让沚安无法生育，朕稳坐皇位，将来的太子也能稳坐皇位，完美。”皇帝似乎觉得十分好笑，竟真的笑出了声，笑得身体微微颤抖，眼神却冷逾寒霜，“可她也不想想，朕是有心的，你，皇后，沚安，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她手里随意摆弄的棋子！”
江玄极少见到皇帝发怒的模样，一时竟也被震住了。
“她执意如此不肯回头……”皇帝道，“朕也只有赐她一死。”
话音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皇帝的病到底没有全好，盛怒之下气急攻心，猛咳了起来。
江玄扶住他，忙叫宫人进来，拍抚他脊背，片刻之后咳嗽才稍缓，再喝了几口温热茶水，总算是平复下来，只是脸色煞白。
宫人看着他们眼色退下，江玄待人都走干净了，忽然跪在皇帝面前，低声道：“皇兄不要动怒，也别为此事烦心，若换了臣弟，只怕也会杀之而后快。”
皇帝微微喘着气，苦笑道：“杀之而后快？你做得出这种事？对你的亲生母亲……”
“我生母是太妃，对她我自然不会。”江玄抬头看他，“可如果我母亲也像太后那般，皇兄以为我能容忍得了么？什么叫仁孝？生我养我便可为所欲为了？做下罪孽深重之事，还不许我心生恨意么？”
皇帝神情顿了顿。
“皇兄没有做错什么。”江玄低下头，“我能明白。”
皇帝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不，朕还是做错了，明明有其他的方法让她不再作恶，朕却选择了最残酷的方式，直接了结了她的性命。”
“那是因为皇兄恨她。”江玄笑容里略带嘲讽，“别再说什么毕竟是生母之类的话，是生母不假，可她有把你当成人看么？就算你当她是母亲，她会把你当儿子么？对她来说，皇兄只是母凭子贵的便利工具罢了。”
皇帝怔了半晌，轻声道：“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兄恕罪，其实臣弟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江玄神色清冷，“之前不敢妄议太后，只是看在皇兄的颜面上，如今既然把话说开了，臣弟也没什么可顾虑。”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扶着他肩膀道：“起来。”
江玄依言起身。
“是对是错，朕早就闹不清了，只知道重来一次，怕还是会这样选择。”皇帝道，“朕只是向你坦白这件事罢了，太妃很好，你自然不必有这样的烦恼，无须多想。”
“是。”江玄垂下眼帘。
皇帝正要让他坐下，门外却有宫人前来传话，声音焦灼：“陛下，宫中传来消息，冯连云失控打伤了好几个侍卫，禁军已派人前去压制，还不知结果如何。”
江玄脸色微微一变，想起今日进宫的似乎不是陆翎舟，才略微安下心来。
皇帝蹙眉道：“纵然失控，他一个人也敌不过那么多的禁军，不会出什么大事……也罢，这就起驾回宫吧。”
“是。”宫人惶恐退下，出去吩咐整备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