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49章(1 / 1)
陆翎舟无意间提出的计策倒也算部分可行,邻近河岸之处寒风最盛,冰面结得极厚,轻易不会崩裂。昆军行进到燕京以南几里地外,中军旗帜昭昭,吸引敌方视线,暗中派数千军马借低山丘陵的遮掩绕道河岸,临岸的路在前方不远处就断了,冰河被夹在两排峻岭之中,再向前走,山岭渐缓,至燕京附近,东岸已是能快速翻越的几重小山,燕国人当想不到敌军竟会忽然从河边的山上冒出来。
皇帝与江玄等人已仔细考虑过燕京附近的地形地势,这才采用了行冰道的计谋,马蹄及将士的冬靴都以防滑的粗布包裹,行在冰面上也是如履平地,唯一艰难之处就是冰面上风大天寒,上了岸又要翻山越岭,极其考验军士的体力。这数千人马能借地势罔顾城墙之阻,直冲燕京城内,但孤木难支,届时又是强弩之末,恐被围攻,坚持不了太久,还需中军主力先行正面攻城,吸引燕京城内兵力才是。
大约已是最后一战,皇帝很守信用,果然没再去亲冒矢石,只是在亲兵拥簇之中远远望着攻城的战场,江玄依然骑马立在他身侧,一切都与数年前的情景相似,不知为何,他这一路上的担忧到了此时,却莫名消散了。
回想这些年的经历,他不由觉得,与燕国的恩怨,也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
攻城一个时辰之后,燕京城墙上的防线仍然坚固,双方都有伤亡,照这样僵持下去,可能攻个几天也没有结果,只能绕道城北两面围攻,等城内粮草耗尽,只是燕北诸城恐怕还有驻军,此计并非上策。
幸而有那出其不意的数千人马,燕国城池多依山而建,城墙也就修两三面,经此一役,他们一定会觉得天然屏障并不可靠,在山内还要再修一道高墙才算好。
数千奇兵从西面山岭倾泻而下,如洪流般冲进了燕京,城内守军果然乱了阵脚,南城墙的防卫也渐渐薄弱下来,再花了一两个时辰,午时已过,昆军终于攻入燕京。
当日傍晚,城内守军已经溃散得差不多,百姓闭门不出,大街上空空荡荡。陈裘午后带队进城巡视、清理道路,控制城门,在王宫附近及其余关键之处驻兵,花了些时间,直至日落才回报皇帝,请御驾进城。
“虽然已巡视过,但城中街巷角落说不定还藏着心怀叵测之人,皇兄当心,别走在最前。”江玄骑马跟在他身边,穿过城门走在燕京的大道上,一双眼睛不断望向街道左右。
他此言一出,亲兵立刻围拥而上,将他与皇帝两个护在中间缓缓前行,皇帝笑了笑,道:“朕何尝不怕再被暗箭所伤,不过总这么躲躲藏藏的,也没意思。”
“皇兄!”江玄猛地回头看他,“都到这一步了,你就不能谨慎一点么?”
皇帝苦笑,“朕开玩笑的,这一路上朕何曾胡闹过?”
江玄叹了口气。
“都是朕的错,让你养成了这般爱操心的性子。”皇帝道,“放心好了,朕之所以执意攻打燕国,一半为了昆朝,一半为了自己。朕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所以在见到最终结果之前,朕是不会乱来的。”
“见到之后也不能乱来,以前认为皇兄你多靠谱,看来全是错觉。”江玄没好气地道,“什么御驾亲征身先士卒,听起来挺神气的,那是皇兄你该做的事么?动辄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你是皇帝,又不是军人将士,何苦如此。”
“没办法,皇兄我还年轻,依然需要历练。”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乐意与他玩笑,周围的亲兵却不敢笑,个个绷着脸缄口不言,也只有跟在近旁的陈鼎和赵擎苍能搭上一两句话,露几个表情看看。
大半个城走过去了,还未至王宫,却有军士快马回报,说冯连云已不在宫中。
陈裘脸色大变,惊道:“这怎么可能?臣下午命人守住宫城时还确认过,燕王与冯连云都在其中才是。”
皇帝微微摇头,“无妨,据闻冯连云武功精湛,从守备森严的皇宫逃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一时半会儿他出不了城,守住四方,往城内搜查就是了。”
陈裘领命而去,江玄不安道:“皇兄,我也四处去看看。”
“去吧,小心些。”皇帝看看他,向旁边吩咐道:“点三十亲兵随晋王去。”
江玄却道:“不必那么多,五个就够了。”
皇帝也只好依着他,他与赵擎苍带着五名亲兵穿梭在燕国街巷之间,赵擎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殿下,陆小姐还在城外么?”
“我吩咐过让她今晚进城随我住,她只是没跟在皇兄左近,应该就在后面不远,和殷雪岭、顾铭他们在一处。”江玄道,“你怕冯连云去找她么?”
“那倒不是,属下只是想,冯连云武功高强,不好对付,要是陆小姐在会好很多。”赵擎苍汗颜道。
“你说的是实话。”江玄无奈道,“虽然我不想麻烦翎舟,但就凭我们的功夫是敌不过他的,就算是围攻,也一定会有不少伤亡。”
他这样说着,继续领头往前走,却在转过一个拐角的瞬间,用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一闪即逝,往另一处巷子里钻去了,虽然只是模糊的一瞥,但江玄几乎可以确定那人的身份,立即拍马赶了上去,穷追不舍了好几条街,中间差点跟丢了几次,终于在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将那飘忽不定的身影逼至了一处无路的窄巷里。
三面高墙,以冯连云的轻功,应当是可以跃上墙头逃走的,可是江玄看着他,就知道他已走不掉了。
比起若干年前初见时那个苍白瘦削却神气非常的青年郡王,如今的冯连云,更加形销骨立,憔悴如在病中,他一条腿受了刀伤,不知是不是逃出宫时与卫兵起了冲突而留下的,再经过这一路狂奔,此时流血不止,怕是走不了多远了。
江玄绝没有想到冯连云会以这种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在他印象里,冯连云一直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即便穷途末路,也该露出一副令人厌恶的高傲嘴脸才是,现在看去,倒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这就是内功岔道,未能扛过走火入魔的后果?
冯连云手中握着一把利剑,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眼中神色锋利,仿佛随时要杀人。
赵擎苍忙一提缰绳挡在江玄身前,蹙眉看他。
冯连云望了江玄一会儿,忽而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来的是你啊,江道卿。”
“冯连云……”江玄话音未落,他便忽然提剑袭来,身形犹如鬼魅,赵擎苍勉强接了他几剑,竟在几招之内伤了臂膀,被逼退至一旁,五名亲兵立时拥上,却完全不是冯连云的对手,片刻间就被打散,江玄早已拔剑出鞘,他这些年功力确实长进不少,也就比赵擎苍稍差一些,方才冯连云突然发力,锋芒毕露,电光火石间伤了赵擎苍,可他毕竟虚弱负伤,对战了几人后气力不继,江玄跃下马来,仗着力量与灵活和他周旋,竟然从他剑下安然走过了十几招。
赵擎苍喊一名未受伤的亲兵去求援,自己提着刀来帮江玄,冯连云几十招内再没能将他们二人怎样,眼睛渐渐发红,手中剑忽然不再疲软,骤然像打了鸡血一般,剑光如狂风暴雨笼罩下来。
江玄知道他这是垂死挣扎,撑过这一时便没事了,只是这一波攻击实在难以招架,赵擎苍挡在他身前,胸口不慎被划了一剑,寒气入体,一时四肢僵硬,倚着墙动弹不得,江玄再勉强接了几招,只觉虎口阵阵疼痛,手臂酸麻,就快要握不住剑。
呛啷一声,剑刃相击,江玄手臂一时竟失了知觉,长剑顿时脱手飞出,冯连云眼中现出一抹残忍笑意,一剑正要当胸朝他刺去,身体却忽地僵住了。
他神情一时有些呆滞,江玄却抬头看向他身后,既惊且喜,“翎舟!”
陆翎舟显然是越墙而来,她内功精湛早已到了能封人穴道的地步,冯连云正处于极度疲累却极度兴奋的状态下,眼中只有面前的敌人,竟没察觉到她从背后靠近,就这么着了道。
刚才插不上手的几名亲兵连忙去扶赵擎苍,见他胸口剑伤不深,只是被寒气所侵,难以行动。陆翎舟绕过冯连云,上下看了看江玄,确定他没有受伤,这才回过头去,盯着冯连云那白纸一般的脸,默默转了转手中剑柄。
冯连云再无反抗的力气,上身无法动作,腿上仍旧流血不止,忽而双腿一软,竟跪了下来。
江玄微微一惊,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偷袭,连忙拉着陆翎舟退了一步,却见他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天色阴沉,仿佛随时会飘下雪来。
被封住的穴道也是能被冲开的,陆翎舟不敢大意,拔剑出鞘,以剑尖抵着他下颚,手臂极稳。
冯连云却似乎再没有还击的意思,只是迎着剑锋微微抬起了头,眼中神色变幻,像是无奈,像是苦涩,像是绝望,最终却归于一片空空如也的虚无。
陆翎舟觉得脑中一根弦忽然断了,持剑的手竟微微抖了一下,看着他双眼,道:“你知道了?”
冯连云抬眼,天上云层堆积,傍晚的天光竟白得刺目,他空茫的眼中映着灰蒙的天,恍然望见了今冬的第一朵飘雪。
“是。”他应该是在笑,面庞却僵硬难动,“我知道。”
江玄心里恨极了他,此时却也不愿再看他憔悴如死的脸,默默移开了目光。
来援的亲兵聚拢在巷口,给赶来的皇帝让出了一条路。
皇帝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跪地的冯连云,眼中却没有喜色,只有悲悯。
若是在从前,冯连云大约不屑于接受这样同情的目光。
可此时他已无暇顾及了,谁怎样看他,都无所谓。
他眼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