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1 / 1)
三年后。
大昆宣德十六年,皇帝仍在病中,于宫城西北角清净处照水殿养病,三年来昏沉虚弱的时候多,清醒能理事的时候少,如今稍稍有些起色,江玄仍不敢太累着他,唯恐他再一病不起,朝中诸事,皆是江玄这个辅政亲王代理。
就在不久前,江之煜已被立为太子,但他年纪尚幼,册立太子的典礼须日后再补,江玄此举只是为了让朝臣与天下百姓明白,他实在无心于皇位,皇帝在世一天,便是一天的帝王,纵使他不在了,也应该是江之煜继位,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这个亲王。
今日得闲,江玄坐在廊下的椅子上,看着两个皇子在一起练剑。
江之焰已经是七八岁的年纪,个子比阿煜高出许多,性子依然十足活泼跳脱,长相却是越来越斯文清秀,随了皇帝与张皇后的相貌,且他见到温柔漂亮的宫女时,甚至还会十分羞涩地脸红一会儿,这让江玄感到十分微妙,莫非他长大之后,会变成一个风流清雅招人喜爱的小王爷?
至于阿煜么,虽然还只有四五岁,已经能看出沉稳内敛的性格,遇事纵然心里惊慌,也能做出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有什么事从来都不当面直说,总要拐几个弯子,而且有些爱面子,不像他哥哥小时候那般没皮没脸,倒真像是个当皇帝的好材料。
江玄丝毫不担心他们将来会因太子之位起什么争执,江之焰就适合当个二世祖,随心所欲,不喜欢担责任,自然也不会有野心,阿煜和哥哥感情好,又十分聪明,今后也不会闹出什么事端,虽然立幼子为太子不合祖制,但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麻烦。
早在三年前他领军回京时,就主持将张皇后的棺椁葬入帝陵了,景贵妃这几年在照水殿照顾皇帝,鲜少出来,两个皇子仍旧没什么见父皇的机会,江玄倒是时常去看看,起初两年,去一次便痛心一次,总担心皇帝就此挥别人世,但近几个月,状况竟是渐渐好起来,看来宫中太医也不是吃白饭的,养了两年多,皇帝身体似乎已恢复得与寻常人无异,只是前些日子入秋,天气骤寒,他又病了一场,至今未愈。
江玄想着,皇兄要像以前那样健康是不可能了,今后御驾亲征纵马沙场这类的事也万万做不得,但只要用心调理,稍加锻炼,再好好活上几十年也是不难的,他自己幼时中毒,少年时中箭大病一场,两次都差点丧命,也都熬过来了,现在不是好好的?再过一两年,等皇帝完全恢复,他便不再需要这辅政亲王的名分,政事仍是皇帝亲自打理,他稍稍从旁帮手即可。
未来之事,还是有希望的。
“呛啷”一声,江之焰手中的剑被赵擎苍挑了开去,飞过半空掉在地上,他呆了片刻,回头咧嘴道:“二叔!”
江玄抬头看了看,“多少招?”
“十二招。”江之焰笑道,“有进步了吧?”
“还不错。”江玄笑了笑,“过来歇会儿吧,阿煜再试试。”
江之焰欢快地跑到廊下坐着,目光灼灼地望着庭院中。
阿煜小小的身影手持小小的木剑,一脸严肃,紧紧盯着对面的赵擎苍,倒把赵擎苍盯出一身冷汗来。
但他毕竟幼小,刚开始学剑,纵然赵擎苍故意放了水,也还是在三招之内把他的木剑打飞了。
阿煜瘪了瘪嘴,没说什么,自去捡了木剑,提着剑也往廊下走来。
江玄摸摸他的头,道:“今天辛苦了,去玩一会儿吧,晚上记得读书,早些睡。”
阿煜点点头,拉了拉哥哥的袖子,江之焰瞅着他笑道:“我们去花园里打小鸟。”
江玄叹了口气,“园子里那些鸟雀招谁惹谁了,这几天都快被你们打光了,再不敢过来了,不能换个玩的?”
江之焰认真地想了想,“唔,那便去捉鱼吧。”
“小心别掉水里。”江玄吩咐宫人跟着他们,“玩一会儿就罢了,别耽误了晚饭。”
“知道啦,二叔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江之焰做了个鬼脸,拉着弟弟笑嘻嘻地跑远了。
江玄望着他们的背影很是无语了片刻,转头看看赵擎苍,“……我很啰嗦?”
“没有。”赵擎苍苦笑,“殿下嘱咐这些都是应该的。”
江玄若有所思道:“你不用安慰我,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这两年越发絮叨了,像个老头子。”
赵擎苍仍是笑,“属下真没觉得,只是殿下确实比从前沉稳了。”
江玄看他一眼,笑道:“不是沉稳,只是没什么值得动心思的事罢了。”
他起身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天气还不错,难得空闲,随我出去一趟吧。”
——
正是春日里,人都极慵懒,冠薇闲来无事,也到清岚院小坐片刻。
她虽然和林檀相熟,对清岚院而言却是稀客,一年也就来个一两次的样子,正是傍晚,林檀命人上了一大桌酒菜招待她,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吃饭喝酒,时不时闲聊几句。
“前几日我又在街上见到陆相了,他近来总喜欢出门逛街啊,我看他白头发好像又多了几根。”林檀喝着酒笑眯眯地说。
“眼神不错。”冠薇淡淡地说。
“这都几年过去了,看来陆相真不打算回永安了。”林檀唏嘘道,“你说他为何委屈自己在京城忧愁蹉跎?要真是放心不下,干脆上表请辞,去燕国北境看看不就好了?”
冠薇道:“陆相也是个重情义的人,皇上身体未愈,晋王独自支撑朝局,燕国那边还是虎视眈眈的,他哪能甩手就走了。再说他去燕北又能帮得上什么忙,白白看着心疼。”
“也是。”林檀叹了口气,“要我说,最可怜的还是晋王。”
“晋王这些年也变了不少,世事真是难料。”冠薇无奈笑了笑,眼光无意间往窗外一瞥,见两骑快马飞奔而过,微微一怔,道:“这不是晋王和赵侍卫么?”
林檀连忙伸脖子去看,只望见两个马上的背影,不由笑道:“他还是喜欢从这里抄近道,从前便是如此。”
冠薇若有所悟,“往城外山上去的?”
“正是,去了免不得又是一番自苦,何必呢。”林檀长叹。
“去不去都一样的,何处不能触景生情?”冠薇无奈一笑,“若早知道皇上无论如何都要受伤,当初真该把她拦下来。”
“冠大人你又不是先知。”林檀摇着扇子笑,“所谓亢龙有悔,人也好国也好,栽跟头是正常的,未必是坏事,又所谓否极泰来,只要没死,日后总是有转机的。”
冠薇凉凉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在说你自己么?”
林檀打了个哈哈,“怎会怎会。”
——
山上的宅院这几年一直有人清理打扫,随时可以入住,江玄偶尔在宫里呆得闷了,就会出城来这里住一晚,通常只带一两个随从。不过自他辅政以来,就如当年的皇帝一般,总是忙得很,也没什么机会住在宫外,一年也就来四五次罢了。
回想三年前的种种,已是恍如隔世,江玄那时勉力支撑,心神却已至崩溃的边缘,密探传来的那个消息灭绝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希望,足以将他压垮。
但他只是晕过去,醒来之后一切还要继续,他既没有死,也没有疯,数万大军还等在城里城外,皇帝伤重仍旧昏迷不醒,昆朝的担子只能他来担,再没人能替他。再痛苦绝望,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上天没有给他疗伤的时间,情况也不允许他一蹶不振。
只因陆华言无视了冯连云的要挟,没有明确回应关于截断昆军粮草的请求,冯连云恼羞成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鸩杀了陆翎舟。皇帝伤情暂且稳定,大军继续留在岳澜城已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陆翎舟也丢了性命,江玄最后一点执着的希望断了,他听了陈裘的进言,各留些人马守卫湮城与岳澜城,率领余下的大军南下,途中州府军士各自集结散去,剩下近三万京师禁军随他回京。冯连云亦没再兴动兵之念,任由那两座城池落到昆朝的手里,局势暂且稳定下来。
这一稳就稳了三年。
最难熬的时候,江玄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所谓辅政亲王,总理一朝,也不是多重的担子,下面的事情自有各部大臣去管,遇到需要决策的大事,也总有贤臣向他提议建言,只是最终做决定的须是他自己,后果也要自负,做了好事情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办坏了事,妨碍了千千万万人的福祉,愧疚和苦果也只能自己吞。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本就聪慧过人,文武之道均涉猎颇深,比之皇帝亦不遑多让,只是少了些雄心壮志,可辅政亲王,也不需要什么雄心壮志。忙是忙了些,但这样也好,可以让他少去想那些陈年旧事,有时候忙得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着,免去了许多忧思郁结、彻夜难眠的痛苦。
三年过去,很多事情,江玄都已经习惯了。
“还是翎舟这里好,清净又舒适。”
江玄此行只带了赵擎苍一个,赵擎苍这些年常跟在他身边,也不像刚开始那么呆了,知道端个茶倒个水什么的,身兼侍卫与随从两种职责,机灵能干了许多。
不过本性么,还是比较耿直。
江玄来这里通常也自己动动手,打了井水烧开,泡一壶茶,在窗前闲坐,正是斜晖脉脉,倦鸟归林之时,他听着外面簌簌风声,虫鸣鸟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放空思绪,感到少有的悠闲惬意。
他方才那句话,赵擎苍没敢接,于是他兀自发了会儿呆,换了话题:“擎苍,你说若是现在燕国来犯,我们抵挡得住么?”
“抵挡得住。”赵擎苍没犹豫,“这几年殿下在军事上未曾松懈,边关都是些久经历练的精锐之师,军备粮草诸事上也不曾敷衍放松过,无论燕军何时来犯,我们都抵挡得住。”
他说的确是实话,江玄听了点点头,“是啊,所以冯连云不会挑这时候出兵,若我朝一直这样稳定,他恐怕又得想出什么鬼点子折腾本王。”
赵擎苍忍不住义愤填膺,“冯连云那样的龌龊小人,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诸般阴谋诡计,自有潜龙会和裁雪堂紧紧盯着。”
江玄看着他笑了笑,“不大够吧,虽说这些都是人精,但我们在燕国中枢安插的人还是少,冯连云身边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殿下的意思是,还要继续在燕国安排卧底?”赵擎苍抬眼看他。
“是,不必多,只是要深入,一两个足矣。”江玄微微笑了笑,“本王是一定要搞垮燕国,亲手杀死冯连云的,现在的局势,还不大令人满意。”
赵擎苍点了点头,“属下明白,明日就去吩咐潜龙会的人。”
“具体怎么做还要细细探讨,让他们讨论出几个方案,过几日给我看看。”江玄抬起袖子掩住口,打了个呵气,无奈道:“竟然有些困了,我先去躺一会儿,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是。”赵擎苍目送他进了里间,神情中颇有几分担忧。
殿下这几年总像戴着个戳不破的面具,在朝臣面前这样固然好,但赵擎苍从小跟着他,见他日日如此,少有从前的洒脱欢笑,心里不免难受。
他们之前在山下的小镇里买了些饭菜酒水,赵擎苍翻出了杯盘碗筷,自己拨了些先吃了,而后出门在院子中来来回回散着步,等江玄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