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6章(1 / 1)
冬日午后,皇宫之中一处暖阁里,皇帝坐在御榻上,怀里抱着个小不点,小不点在襁褓里睡得很安稳,皇帝低头看着他白嫩嫩的小脸,轻轻笑了笑。
这是今年年初时皇后诞下的小皇子,还不足周岁。皇后此前曾有一子,如今已经四五岁大,怀这小皇子的后几个月里却不大顺,生了几次病,产子时更是艰难,若非太医救治得力,母子性命险些不保。皇后身体本就不大好,经过这次生产,缠绵病榻好几个月,至今仍有些憔悴,落下了病根子,小皇子也先天不足,生下来时瘦弱可怜,养了几个月才渐渐胖了些,皇帝命人对他悉心照顾,只望这孩子将来身体能硬朗一些。
皇帝对皇后很好,这一年皇后时常病着,他也常去看望,时不时将小皇子抱来亲自照顾一会儿,虽然如此,宫中的人却也都知道,皇帝这般照拂皇后,心里最喜欢的人却是贵妃,最宠的也是贵妃。
贵妃早年生过一场大病,不能生育,其父原本只是个正五品的中书舍人,官职不算高,现在也已辞官了。家中无权无势又不能生育,却被皇帝封为贵妃,可见皇帝心里有多看重她。
皇帝不好女色,平日政务繁忙,惠妃丽妃等人皆不怎么受宠,皇后性情柔弱,贵妃虽聪明凌厉了些,却也不是爱找事的人,因此后宫中竟一片和睦。
暖阁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小娃娃一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宫人们直呼殿下小心,小娃娃见了皇帝,刚要咧开嘴笑,忽然想起什么,先有模有样行了个礼叫了声父皇,见皇帝对他笑,方才放心大胆地爬上了御榻,趴在皇帝胳膊上去看自己的弟弟,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弟弟的脸。
又过了片刻,江玄才慢悠悠踱进了暖阁,他今日在宫里陪皇帝用了午膳,饭后闲着没事,又随皇帝来看一看孩子,皇帝抱了小皇子,他则被大皇子拉着在园子里玩了半个时辰,此时才回来。
大皇子名叫江之焰,今年还不到五岁,扒在他父皇身上对着小皇子左看右看,江玄才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就见小皇子已被折腾醒了,皱皱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眨着眼睛看了看哥哥,小嘴一瘪,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江之焰不知道自己怎么把弟弟弄哭了,愣了一会儿,放开他父皇,在榻上滚了一圈儿,脸朝下趴在胳膊上,竟也呜呜哭起来。
江玄看得目瞪口呆,皇帝悠悠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皇子,将他交给宫人照顾,又把江之焰抱在膝盖上,对他道:“你哭什么?”
江之焰把头埋在他怀里不说话。
“以后别吵弟弟睡觉。”皇帝有些哭笑不得,“你都这么大了,男孩子不要总是哭鼻子。”
江之焰嗯了一声,抬袖抹了抹眼睛,小手攥着皇帝的衣襟,抬起红红的眼睛,咧开嘴笑了。
皇帝再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儿子真是傻得可爱。
他拍拍江之焰的头,将他放在地上,“回去陪你母后吧。”
江之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蹭出了暖阁,宫人为他披上厚衣服,江玄从窗子里看到,那小子一出了暖阁的门,又化身成一道小旋风,卷着地上的积雪跑远了,宫人们在背后追得颇辛苦。
皇帝在朝中杀伐决断,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对孩子却很是宠爱娇惯,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太惯着皇子,却又控制不住,只得给大皇子请了几位颇严格的老师。江之焰自从开始读书,每每受了委屈,先回去和母后哭诉,皇后安慰几句也就好了,他能见到皇帝的机会不多,大概四五天才见着一次,每次见着都忘了诉苦,只知道缠着皇帝玩耍闹腾,心里觉得父皇不知比那几个西席温柔了多少倍。
一旁小皇子在宫人的安抚下已经安静下来,皇帝又将他抱过来,转头对江玄道:“你是第一次见吧,要不要抱一下?”
江玄忙道:“不必了,怕是我抱得他不舒服,又该哭了。”
皇帝笑笑,襁褓里的小皇子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忽然奶声奶气蹦出一个字来:“吃。”
江玄怔了怔,“他是饿了?”
“睡醒了就知道吃。”皇帝叹了口气,只好让宫人抱他回去喂奶,自己喝口茶歇了一会儿,对江玄道:“朕又想了想,之前以为有人要对山上那位不利,怕是误会了,那些人其实是盯上了你,想借机挑拨你与朕对立。”
江玄蹙眉,“皇兄对那主使之人有头绪了?”
“暂时还不能确定,仍需继续暗查。”皇帝手指敲了敲案面,“朕有一事要与你说,你知不知道山上那位的身份?”
江玄愣了愣,“什么身份。”
皇帝看他一眼,“她是前中书令陆华言之女。”
江玄望着皇帝呆了片刻,缓缓移开目光,看着地面。
陆华言约三年前领罪辞官,离开京城,江玄隐约知道他有个女儿,但未曾见过,姓陆的人如此多,他没往那边去想。
陆华言获罪的原因似乎和太后之死有关,至今仍有流言说,是陆府内一位名叫颜沐的门客害死了太后,然而这只是传言,并无确凿证据,太后只是病死,若太后之死真与陆氏有关,陆华言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据说陆华言获罪的真正原因是收受贿赂,江玄认为此事颇多蹊跷,然而真相如何,他也并不知道。
“她的身份或许会被利用来诬陷你。”皇帝道,“先是冒充朕的人攻击你,再指出你与陆氏有所联系,让朕和朝臣忌惮你,他们很可能这么做。”
江玄明白他的意思,他和皇帝并非一母所生,他母亲死得早,而太后性情果决狠毒,为了保全自己儿子的皇位,曾在江玄幼时喂过他毒/药,险些令他丧命,幸好当时他服用不多,御医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来。
皇帝甚至怀疑过,江玄十六岁那年打猎被自己人误伤,其实也是太后暗中主使。
传言陆氏与太后之死有关,江玄又和太后有些仇怨,如今陆翎舟在他府上,这样一穿凿联系,仿佛江玄真要造反似的。
“皇兄,我是不是不该将她请到王府?”江玄问道。
皇帝摇了摇头,“此事算是朕先提的,她在你王府里反而安全,没人敢去你府中搜查,只是你以后尽量不要与她一同进出,让她少出门,出门时务必小心一些。”
“是。”江玄颔首,抬头看了看皇帝,“皇兄不怀疑她么?”
“朕怀疑她什么?”皇帝抬眼,“陆氏早就和朝廷没有干系了。”
江玄心中酸涩,低头道:“谢皇兄。”
江玄离去后,皇帝一个人在暖阁中坐着,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每次他看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就会想起江玄小时候的样子。
他比江玄大了将近十岁,江玄两三岁的时候经常颠颠儿地跟在他身后跑,有时候跟得太急,在地上摔倒了,也不哭不闹,只是爬起来对着他笑,直到回去之后太妃看见了他腿上摔出的伤口问起时,他才会委委屈屈地哭上片刻。
皇帝少年时就是太子,每日读书习武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玩乐的时间,只是有时不经意间一回头,就能看见两三岁的江玄躲在门外或者栏杆后面偷偷看他。
他只要点一点头,江玄就会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坐在一边,或者跟着他到处走,但通常没多久便会被抱走,他只得继续埋头读书或者拼命习武。
他十五岁登基为帝,十六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听闻江玄在太后那里突然吐血昏倒,他赶过去的时候,江玄躺在床上被几个太医围着,苍白着脸色,几乎已经没了呼吸。
再就是几年前,江玄在城外被弓箭射中后心,回来一边养伤一边生病,病了整整两个月。
要不是底子好,这两次哪一次不能要了他的命?
陆华言曾当过皇帝的西席,当年他总是说,人不能总在仇恨中活着。
何况是对于自己母亲的仇恨。
可是皇帝自认没那么好的心性,直到今天斯人已逝,他想起过去种种,仍觉得心中有一把暗火在烧。
江玄没有错,陆氏也没有错,他既已坐上皇帝的位置,便不能再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无论幕后那人是谁,都只有死路一条。
江玄不愿向陆翎舟隐瞒什么,当日回去,将皇帝说的话全告诉了她。
陆翎舟觉得自己早些离开京城为好,江玄当然却她能多留几日,王府中总还是安全的,只是这样一来,她出行受限,整日在府里,或许会有些闷。
陆翎舟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除夕前后再走,如今已经是十二月里,再过十几天就到了新年。
这一晚,江玄从皇宫出来,喝了点酒,头有些晕,回府路上命人停了车,上了湖畔一家茶楼小坐片刻。
京城入冬后极为寒冷,湖面上已结了一层冰,江玄坐在二楼窗边,遥望着满城灯火,目光再往回收,看了看映着星月灯光的冰面。
传说百多年前曾有一位公子,经历丧妻之痛后投此湖自尽,这故事被编成了话本戏本,流传至今,化作了千奇百怪的模样,添油加醋后,成了标准的感天动地才子佳人殉情戏码,前些年便流传得滥了,如今已没什么人再提起。
或许百年前真有那么个人投湖自尽,毕竟这么大个湖,江玄觉着昆朝几百年中,投这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但那故事的真相究竟有没有那么感天动地,就难说了。
从前江玄听见才子佳人的故事,便总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少年时听着这个故事还曾想过,或许那公子是欠了债还不清,儿子大了养不起,官场失利心灰意冷,或干脆喝醉酒失足落下,因着种种乱七八糟的原因才投了湖。
但此时他看着这湖面,竟有些同情起那传说中的公子来。
江玄觉着自己必然是喝多了,又灌了一大口热茶,轻轻叹了口气。
他这几日时常做一些奇怪的噩梦,有时梦见自己娶了某权贵家里素未谋面的小姐,又纳了几房侧室,添了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几年后他身在永安,在一片烟雨朦胧中见到了陆翎舟,她仍旧是当年的模样,他想去接近,心里却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又有时梦见皇帝与他反目,以谋逆之罪将他处以极刑,梦里死前他还在想,翎舟在哪里,会不会最后来看我一眼?
这些日子魔障得不轻。
回想起来,几年前还曾有传言说,陆相之女会被许配给晋王,当年在江玄心里,陆相之女就和其余朝臣家里的女儿是一样的,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对这传言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却不想几年之后,他竟这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陆翎舟。
陆翎舟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降头?
这不到一年的时光匆匆逝去,再过十几天,别说是在王府中,就是在城外的山上、山脚下的小镇里,他也再找不到陆翎舟这个人了。
暮春清晨的落花,盛夏午后的阳光,早秋傍晚的落雨,造访山居的一幕幕闪过江玄的脑海,他意识到那段时光已经一去不返。
那个人走了之后,或许也不会再回来。
他还能抓住的,就只有剩下的这区区十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