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什么都没有了(1 / 1)
葬礼那天,一直在下雨。
的场本家按照少爷的标准,为的场静司举行了最后的仪式,很多人来吊唁,很多人都表达了对年幼少主的哀悼,和对的场家人的安慰。
小小的身体躺在艳丽的火焰中,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点点烧成灰烬,森冷空气中留在原地的,仅仅是一滩没有生气的骨灰。
尸体焚烧的非常干净,连骨头也没有留下一块。
——这是的场家的传统。
的场一族的人,妖力都非常强大,即使死后也会残留比一般人更为浓郁的气息——那种气息吸引着贪婪的妖怪。
每一代除妖师的身体都是妖怪们所垂涎的养料,因而他们往往会在死后选择将尸体火化,不留一丝痕迹的从这世界上消失。
花懒坐在不远处一颗高大的树上,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孩,这小孩的样子和那些人刚才烧掉的尸体一模一样,正是的场静司。
而那些被人收在盒子里的骨灰,早已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由灰白色变为了黑色,不过是一堆草木灰罢了。
一切都是花懒用妖力做出来的假象。
葬礼的主角,现在正好端端的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观看着下面这场闹剧。
“参加自己葬礼的感觉如何?”
花懒眼睛望着树下的人群,的场静司的父亲正在接受一个客人的吊唁,不时点点头,眉梢处一片平静,好像死去的是别人的儿子。
“你父亲好像也没有很难过的样子,连尸体是假的都没有发现。”她开始怀疑丁丁所说的人类那可歌可泣亲情了,现在看来,又如何呢,其实和妖怪的冷血没什么差别。
从葬礼开始到现在,的场静司都表现的很沉默,花懒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这个孩子现在的样子,才像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
他显得很疲倦。
花懒收回目光,盯着男孩,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半晌,才疑惑道:“据说你们人类难过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流出透明的液体,你……怎么没有呢?”
的场静司看了她一眼,微微勾起嘴角,竟然在笑:“眼泪?那种东西,的场一族的人早就舍弃了。”
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你却摆出这种表情。”花懒似笑非笑,一脸随意,眼神却如匕首一般犀利。
“我并不难过,我只是在想——”他顿了顿,暗红色的眼瞳幽深,如静脉里流动的血,“你说,他们看见我活着回去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说完这句话,的场静司自己也不免愣了一下,他在说什么,这是相信他还能活着回去么……他到底在相信谁?
雨水淅淅沥沥的下着,顺着枝叶滚落,冰冷的风在缝隙里流窜,的场静司的父亲已经带着人群向远处的道路走去。
众人的身影一点点遥远,两旁整齐林立的树木,把他们分割成一块一块沉闷的颜色,越来越模糊。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寂静,花懒像是探究一般,深深望向的场静司,仿佛要将他的身体看穿似的。
很久,才问出一句话。
“你……会背叛除妖师吗?”
的场静司怔了怔,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下方的草地上,声音清淡却笃定。
“不会。”
沉默了一下又说:“我会回去,成为的场一族最强的除妖师。”
浮冰碎雪般的容颜上,是冷静到极致的表情,声音不大,声线也不够成熟,而语气却坚定决绝。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铺天盖地的降临,那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那是一种令人心寒到骨髓的冰冷。
哥哥曾说,浓稠的绝望会让他感到兴奋,但当花懒从的场静司身上感受到这些时,她只觉得难过。
静默中,少女忽然动了,她伸手把旁边的小孩轻轻抱起,让他坐在自己怀中,然后从后面用双臂紧紧的搂住他,用下巴抵住他的肩膀。
“小静,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说完,她将男孩的身体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然后等你痊愈之后回到家族,让他们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愚蠢。”
花懒盯着的场静司看了好一会,忽然缓慢地露出笑容,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抱起他,轻轻一跃向树下跳去。
半空中,迅疾的风撩起淡绿色的长发,的场静司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飞速闪过的风景中,她弯成月牙形的眼睛尤其璀璨夺目。
“可是小静你听着,现在,他们抛弃了你!你的家人抛弃了你,不在乎你的死活,他们已经不要你了!”她在滂沱风雨中大声冲他喊道,无边的森林里回荡着少女清亮的嗓音。
宽大的衣袖被气流带起猎猎作响,两人平稳地落地,花懒逼近对着自己愣神的小孩,双手扶上他的肩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冰凉的雨水顺着两人的皮肤的蜿蜒流转,大片大片的潮湿涌动,笼罩了这一方的天空。
“他们不要你了,对吗?”充满透明感的声音低低响起,似诱哄,又似安抚,花懒注视着男孩,碧色的眼瞳里竟然温柔如水。
男孩的目光却恍惚迷离起来,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只能下意识的点头:“……他们……不要我了?”
“是的,他们抛弃你了。”
有妖异的光芒在少女眼中浮沉流转,花懒看着那双淡漠暗红色的眼睛渐渐涣散,不禁微微的笑了。
“也许这样说很卑鄙,可是我啊,真的非常、非常高兴。”
花懒轻轻歪了歪头,一点一点,笑容逐渐加深:“因为现在,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你没有家人,没有父母,连生命也不属于自己。”
“现在除了我,你已经一无所有——小静,你只有我了。”
“他们不要你,我要,小静,姐姐会守护你的。”花懒缓慢地说道,“在你离开我之前,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有人说,拥有的东西少一点,失去的东西也就不会太多,他只要有她就够了,而她只要不离开他就好。
那时的花懒在想,这样做的话,这个孩子会不会稍微变得幸福一点呢?
哪怕仅仅拥有一样不会失去的东西,他也可以不用那么可悲。
只是她从没有想过,承诺这种东西,是埋在身体里的一颗毒草,当诺言破碎,毒草便会破土而出,刺穿皮肤和理智,让他成为一个满身荆棘,再也不会亲近别人的人。
“……”
雷声,大雨,呼啸的狂风,所有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了。
的场静司看见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庞,凝视那双洋溢着淡绿色的眼眸,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