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3（1 / 1）
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
安娜在心里念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用高额价钱买下餐馆，并且至今没有露面。
她把自己靠在餐馆门口的褐色墙壁上，尽力拼凑着那个神秘人物的五官，添油加醋地给他封上些头衔。罗马人？商人？投机分子？最终她把他定义为那种长着大肚子，八字胡须，酒糟鼻，且头发稀疏总是身着发光面料和白色皮鞋的滑稽的北方佬。她光能从这样的长相里就能看出那类人特有的爆发户潜质。
门口挂着“关门”的牌子，她无法从阴暗地屋内看到些什么，不过好像什么也没有变。本来和代理人商议过，他同意保留两个服务员的位置给加布埃尔和芭芭拉，可他们都拒绝了，没有了贝里尼这里已经不能叫做餐馆了。加布埃尔说过完圣诞再说吧。他会在春天到来之前在临近村庄的采石场找到一份工作；而芭芭拉决定前往北方投靠一家上了星级的餐馆，管它呢，总之，她要离开这里。
“没事的，你得想开一点。我对烹饪的狂热远远没有对足球那么多。”
牛棚里，马塞洛坐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用耙子耗着地上的干草。他也要离开了。
“我想好了，安娜，后天还有一场比赛，如果不行我就去罗马，在那里他们总会发现我。”
安娜看着自己漫无目的晃动的脚尖，心里有点沉重。
“你妈妈会同意吗？”
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向窗外。马塞洛的母亲正在给奶牛挤奶。
“她会理解我的。”
意味深长的话。安娜觉得他已经有了离家出走的决心，十头牛也拽不回来。可是罗马果真就是梦想中的天堂？她怕他会撞得头破血流。
马塞洛从衣袋里掏出两块软奶酪，递给伙伴一块。
“你真的要走吗？”
安娜点点头。
“为了找你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你会找到他的，对吗？”
“当然！一定会。”
那个总是给她寄来明信片的男人，一定把她的心都偷走了，不然她怎么会千里迢迢前往遥远的亚洲。大概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有让人难忘的故事了。
她是上帝不小心漏下的礼物，刚认识她时他就这么想。有着东方面孔的天使，是那么的安静忧伤。苍白的皮肤在冬日里泛动着粉色的韵律，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像他见过的科莫湖水一般美好。初见她时的那个冬天，她手里拿着地图坐在街边，那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呵！小马塞洛骑着脚踏车靠近了些，他问她是来旅游的吗？她迟缓地抬起眼睛，给了他一个微笑。这个微笑现在还在他的心坎上泛起涟漪呢，他怎么忘得了她眸子里全是他向往的美好？怎么能忘记她看他第一眼时的感动？虽然那时的他才十二岁。
“那么我祝福你。”
“我也一样。”
低温让他的鼻头红红的，毛乎乎的头发盖住他漂亮的额头，安娜有趣地想，等这孩子长大了，梳个大背篓会是什么样呢？如果他真的踢进那些所谓的豪门可千万别被万紫千红的诱惑牵着鼻子走，迷失方向呵。
她突然想到他们的对话，叹口气，希望所有的心愿都能达成吧。
穿行在细细的巷子间，过了一个又一个石质拱门，眼前骤然开阔，夜晚的广场好似更美了。哥特式建筑在淡淡黄色灯光的衬托下散发着这座古城特有的韵味，时光交错，好似把人带回到十四世纪的光景，纷乱传奇的年代。
她沿着广场的弧线漫无目的地晃悠着。虽然温度不高，但广场上的人还是不少。流浪艺人，成对的情侣，匆匆走过的学生，他们构成独有节奏，在锡耶纳十一月的夜晚恰到好处地响起，是那么地协调一致。景色如常美好，可她的心情却是低落。
前方咖啡座上有人在向她挥手，她定睛一看认出了老埃里奥。
“还不回家吗？”他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乐呵呵的问。说是问话，可已经把安娜拖到座位上来了。“Macchiatto怎么样？”
“您是在等人吗？”
老埃里奥啜了一口醇苦的咖啡，愉快地点头。
“还没见过我儿子吧？我在等他。”
双手从毛线手套里挣脱出来，她把它们整齐地放在桌面上。
“哦，是吗。您跟我说过的，他在国外。他是回来看您的？”
“对，很久没见了。他很忙总是抽不出时间，更何况，锡耶纳无法引起他多大的兴趣。”
老人耸耸肩。
锡耶纳是托斯卡纳最富诗意的地方，意大利的一切在这里都能得到最精准的体现，这里吸引着全世界的游客却吸引不了土生土长的托斯卡纳人？
“他十一岁之前在这儿住了有一段时间，和他的祖母一起，后来他的母亲带他去了美国，现在……”
老埃里奥没有说下去，因为人已经到了。安娜回过头等着看一个和埃里奥一样风度翩翩的男人。她没有失望，来者比她想象中还要令她震惊。
“我必须介绍一下，这位是安娜，安娜.贝里尼，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好朋友。这位，是我的儿子亚瑟，传说中的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
安娜被抬起的手瞬间僵硬在咖啡桌上方，对方正想送上一个礼节性的吻，那只手像是触了电，从中闪回来。
老埃里奥还没来得及指责这种问候方式不够意大利，却已发现安娜僵愕在那里，并带着及不友善的面孔。
怎么就没想到呢？皮科洛涅，该死的皮科洛涅！15世纪大名鼎鼎的阿尔方索公爵——老奥埃里光荣的祖先，以及他嘴里不断重复的亚瑟。那不就等于亚历山德罗吗？亚历山德罗.亚瑟.皮科洛涅！而且，这个人，就是他！
被叫做亚历山德罗的男子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倒没有因为对方不礼貌的行为而尴尬，用一个优雅的姿势坐下来。用与之相反的眼神看着对方——至少他是友好的。
他料到了这样的反应，方才走过来的时候就远远看见她了，既然这么凑巧，那他也不会介意提前让她知道他的用意。
“是你？”
“你们认识？”
“对，我们见过一面。”
“他买了姨妈的餐馆！”
“你还是买了？”
“对，我买了。”
安娜一步一步踏上石梯，垂着重重的脑袋，仿佛要一步一个脚印，深印进中世纪的石头里。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够用了，脑浆也要争着向外奔涌。他是个卑鄙的小人，他把姨妈的餐馆当成什么了，当成他交易中的砝码吗？和那种北方来的暴发户相比，他更令她唾弃。
“嘿！”
她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转过去，看见小皮科洛涅正站在梯子的下面。微光中，和餐馆里对着窗外沉思的大卫相差无几，她错了，她责怪心里对他容貌的仰慕。投机倒把的家伙！
亚历山德罗昂头看着她，他想不出她愤然离开的理由。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难道她会不为所动？除非她脑袋进水了。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们的合作呢？”
“因为你是一个投机分子。这样的人在锡耶纳不受欢迎。”安娜仍旧愤愤地说，“餐馆你已经得到了，我只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难道‘浮生’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追问。
“你认为会意味着什么？也许他对你来说是一种成功。所以，你根本不会知道这家餐馆对我来说是什么，对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客人意味着什么！”
“看来你真是够傻，可是我真没想到，你傻得连自己要什么都不清楚。”
亚历山德罗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他那略带讽刺的成功人士的口吻令人十分不悦。
“你姨妈真是错看你了。”
然后，他扬起那标志性的微笑折回原路。
他是谁？居然敢用这些话来刺激她？他有什么权利？就因为他有钱？安娜在石梯上坐下来，为了一个陌生人把牙咬得噌噌作响。在他满腹经纶的哲理里始终把自己放在高高的王位上，那眉目告诉你，无论你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他的掌控。“浮生”是他掌下一个耀眼华丽的国度，让安娜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厨师跨进来都将变成一个巨大的施舍。哦，天啊，怎么遇上这种事。他还知道些什么？她越想越是不安。于是给西尔维娅婶婶打却电话，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盖脑而去。原来真的她什么都知道！
去“浮生”吧！你能在那里大展宏图。
西尔维娅只抛给她这么短短一句话。自从卡拉去逝以后她也累了，作为卡拉最好的朋友该做的也都做了，为了安娜的未来，她认为这是最好的抉择。
盯着眼前的纸质精良，抬头还有印花的合同书，她迟疑地翻开扉页。
那棵菩提树坐落在每一页的右上角，是“浮生”的标志。一家总店位于卢卡的五星级连锁酒店，全球共38家，有着高端的消费群，每到旅游旺季它总会成为上流人士趋之若鹜的圣地，有的甚至在入住一年前就开始预订。这么看来五星的分量十足。那它的厨房怎么样呢？迎合有钱人的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食物不一定要好吃，不过一定要让人相信它物有所值。安娜从来也无法想象那些一旦进了巴黎餐厅价格便呈直线上升的食物究竟值在何处，难道他们真以为自己吃下的黄金？
这点让亚历山德罗.皮科洛涅说对了，她就是一个无法搬上台面的傻瓜。
“好了，我相信你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如果还有什么想不通你可以拿回家继续看，不过在我离开意大利之前，希望你会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
亚历山德罗将钞票压在杯子底下，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而安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当她把自己从“浮生.首尔”四个字里解放出来的时候她发现人已经不见了。难不成这四个字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在驱使她来赶赴这次她本想拒绝的约会。
她是怎么说服自己再跟他见上一面的呢？她说不清楚，可能是西尔维娅的话起了作用，所以她按时赶到那天那家咖啡店，到了以后才发现居然早了二十分钟。天啊，她从来就没有那么守约过。
亚历山德罗十五分后出现。她看见他进门，将直柄雨伞放在一角，然后朝她走过来。那种神态、步履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的安排。修长的身材、一丝不苟剪裁的西装、就连招手示意服务员的动作也无懈可击。安娜有点厌恶这样的人同时又觉得嫉妒，为什么这些举止看上去都是那么地妥帖，看不出一点故作姿态的痕迹？
“我以为你不会来。”
他坐下以后的第一句话，那里面的隐喻是在说：你不是说你不欢迎我吗？今天怎么还是来了，而且比我还到得早得多。
“我是不想来的，可是……”
“你做事情仿佛喜欢找借口。”
他了解她吗？他见过她做了多少事情，又有几件事情让他看见她找借口了？不可理喻。她还想说话，但对方没有听的兴趣，很快转移了话题。
“既然已经来了，我们还是谈谈吧。”他从文件包里取出用塑料夹子装好的合同文本，又拿出一支和他全身上下一样华贵的原子笔。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开出的条件绝对不会亏待你。”
他靠上椅子背，端起咖啡杯放到嘴边。
安娜翻开合同。顿了一下，抬起头，“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一定会去？为此你买走了我的餐馆，你是觉得我必须在‘浮生’才能寻条活路？皮科洛涅先生？”
听了这话他皱了皱眉头，放下杯子，双手搁在桌子，用纤长的手指转动着食指上一枚时装大师专为他设计的戒指。
“恕我冒昧，但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不够聪明。贝里尼小姐。”
“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比所有人聪明。”
“至少比你聪明。”他靠了回去，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你为什么不看完了合同再问我问题呢？”
她不情愿地把眼睛放回到合同书上。她承认自己对那种地方有误读，也从来也没有想过去国外……而首尔，首尔在什么地方？
当她读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童宇的明信片。原来果真有潜意识这种东西。
窗外继续飘落着雨点，它们汇集成悠长的小溪润泽着一砖一瓦。小城和她就这么无动于衷地看着彼此。手指滑过磨砂纸面，很真实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