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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坐在看台上时比赛还没开始,啦啦队十来个女孩子在冰冷的球场上扭动着腰肢。看台上人不多,双方队员穿着各自的球服分别占据着场地一端做着热身运动。她环视四周,偶然看见些个目光严肃看似别有用心的人,马塞洛跟她说过,这些人往往会是某个大俱乐部的星探,一旦被他们其中一个相中那将是命运的转折点。
双方队员进场,掷币,哨声,比赛开始!
足球从脚尖腾起,跳进一方前场,球员相互追逐争抢着制高点。蹦得较高的家伙在混乱中夺得一席之地,一个摆头,球被身穿9号高个儿接住,顺势从左右夹击中带出球。球像是粘在了他的脚上,几个盘带、晃动、过人、巧妙地传出,落入另一个前锋的控制范围,伴随着轻捷地转身,起脚、射门!安娜看见那个长着稀疏金色头发的瘦高守门员从地上跃起来,试图双手抱球,可来势凶猛的皮球擦着指尖向后飞去,狠狠砸在球门的横梁上。
如果换了现场直播,解说员一定会激动地喊道:哦,瞧啊!开场不到一分钟,红方9号队员,马塞洛.托亚诺一个漂亮的传球促成了一次颇具威胁性的进攻!
马塞洛远远地扬一起一只手,安娜会意地笑了。那孩子跟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能站在意甲赛场上,如果他能成为一流的前锋,他要在踢进第一个历史性进球之后送给他心爱的人最珍贵的吻。安娜鼓励性地点头。哦,那么,那个人是谁呢?马塞洛神把手指神秘地放在嘴唇上,然后无比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实现那一刻。等着吧,意大利!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就算是做梦安娜也会笑醒,这毕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呵!
坐坐、站站,不安地跺脚,助威加油,不知不觉90分钟过去,一声哨响比赛结束。双方3比3平,虽然分数上未能决出胜负,可场下已经有幸运之神在定度他们的命运了。安娜紧张地看着那些人,看着马塞洛对陌生的面孔抛去期盼或者失望的神色。最终他丧气地朝她走来,坐在她的身边。
“我又失败了,对吗?”他有气无力地说,有白气从嘴里乎出来。雪白的皮肤因为剧烈运动变得红彤彤的,可心情却是糟透了。
安娜抓住他的肩膀,“不,你没有,只是你的伯乐还没有出现,你要相信我,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出色,你的速度和带球,我都看呆了,真的,马塞洛,别那么灰心丧气,他们都是瞎子!”
安娜义愤填膺的言辞虽然并没有专业人士来得可靠,但多多少少还是让马塞洛稍微好过了一点。
“是吗?我觉得我很卖力,可是他们就是视而不见。”
“我不是都说了吗,他们是瞎子!”
马塞洛咯咯地笑起来,因为安娜听上去很认真,眉毛都皱到一起了,眼睛冒火光。
“我说的是真的,马塞洛,在我眼里,你是最棒的!”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锡耶纳的骄傲,意大利的骄傲。相信我!”
安娜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球场里。周围都很静了,众人在一场盛宴里散去,此时留下的只有几个因此而悲愁的人。她站起来,对着空气大吼一声:“马塞洛.托亚诺,你是最棒的!”
马塞洛仰头看着安娜,此时的她给了他巨大的动力。她美丽的面孔下有着一颗更加美丽的心,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拒的。他不是说过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献给她那个对他而言最珍贵的礼物。
“这是怎么回事?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安娜捏着手里的文件,恨不得把它撕得粉碎。她怒气冲冲地看着西尔维娅——面前这个体态丰满,身材可称之魁梧的黑发中年妇女。
“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安娜,这是你姨妈的意思,而不是我的。”
西尔维娅摊开双手,她对她的指责毫无根据。
“可是你事先知道却不告诉我?”
“这也是卡拉的意思,难道在你看过了她的遗书和这些公正文件以后你还能把你的小孩子脾气一个劲儿往我身上使?”
西尔维娅抱着头,发现自己变得和这个青春期刚过的孩子一样不理智吗。
“好了,安娜,让我们都冷静下来想一想,你这么发脾气是没有必要的,卡拉的性格你很了解。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决定是希望你有更大的发展,而不是守着这家小餐馆一辈子!”
安娜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结果,她无法平静,把自己靠在走廊墙壁上。早在一年以前姨妈就查出胃癌晚期,她瞒着所有人,现在又在遗书里嘱托西尔维娅婶婶在适当的时候卖掉餐馆,所得费用一半捐给教会。她疯了吗?这是她一辈子的积蓄,她把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烹饪,把青春也都专注在了这家祖上传下来的小店上,她甚至都没有结婚、没有家庭。这是她全部的寄托呵,怎么能说卖就卖?
“可留在这里我愿意,在这个餐馆里呆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她太武断了,她怎么能这样。”
她无力地垂下双手。姨妈为了她把餐馆卖了,没有了家业,没有了寄托她要去向哪里?
去找他吧!你不是说你要找到那个男孩子的吗?你要像他一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卡拉曾经在某个夜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母亲一般说道。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到一座大的城市,嫁给一位品德高尚的绅士,过一种所有年轻人都向往的生活,而不是像我一样在乡间看日出日落。你明白吗?你不属于这里。
她终于还是兑现了她所说的话,没有任何征兆地把她推向另一种生活——完全未知,没有目的的生活。
“进去吧,安娜,公正官还等着我们呢。”
西尔维娅上前扶起安娜,推开走廊尽头一道重重的木门。里面很暗,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在公正官尖瘦、没有太多精神的脸上。
桌子的这一头坐着收购餐馆一方的代理人。看上去干净整洁,属于那种没有怪癖、言辞甚少的类型,无时不刻带着胜算风度。他很有耐心,也很阔绰。西尔维娅没有理由不把店卖给这个出价最高年轻男子。
“是您买下了餐馆?”安娜问。
“不,是我的老板,贝里尼小姐。请两位放心,餐馆我们会继续经营下去,合同上也写得很清楚……”
“那只是三十年不变。”安娜僵硬地说,“谁知道三十年之后是什么呢?或者会变成一家书店、花店,再或者时过境迁变成你家的客厅?”
“贝里尼小姐,您可不能这么说,三十年已经很长了。”
“哦,那您的意思是你们已经给我优待了,是吗?”
“安娜?”
西尔维娅觉得她太没礼貌,试图打断她。
“别打断我,西尔维娅婶婶,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他们给了你多少提成?我可不愿意在这里任你们的摆布。”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这个说话没有轻重的死丫头在说什么呢?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卡拉苦心经营到今天的一切被她说成是一笔肮脏的勾当。西尔维娅气得要死,可人已经愤恨地出了办公室,留下目瞪口呆的公正官。
三天以后。
公正官把眼镜抬到合适的高度,看了看安娜,确定她不会重复上一次在他办公室里的所作所为后,慎重地递给她一直羽毛笔。此时这只轻如鸿毛的笔在手中却变得沉甸甸的,她握着笔杆仿佛觉得像十九世纪某个独一无二的时刻,亚平宁半岛的命运会在她的笔尖奔去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数万人的生命会在这一瞬间就此定论。她把那只羽毛抓得更紧了,再看看西尔维娅婶婶,她那古铜色的眼睛正在肯定她所作出的一切。卡拉把决定权交到她的手上就证明她相信她已经长大了。就算是哭过闹过,但她总会明白她的苦心。
她还是签字了,当笔尖落下的时候她不确定是不是已经想通了所有的道理。她只知道一点,那些钱足够给可怜的孩子们过冬的衣物和食品;她也明白西尔维娅婶婶和卡拉姨妈一样渴望她拥有更多她值得拥有的东西;她还明白她要和他一样去看外面的世界。
是啊,其实她的心不在这里,不是证明了吗?它一直系在某个人的身上,现在她自由了,可以追寻着那个足迹前行了。
电瓶车沿着公路在寒风里驰骋。苍穹如同一条黑色丝绸包裹着田野和农庄。罂粟的叶子以及向日葵枝一路疯长,在风里看着公路上鲜有的过往者,发出沙沙的叹息声。
安娜没有心情再透过头盔去欣赏山丘上的城堡了,她暂时遗忘了格林兄弟描绘的美丽仙境。
电瓶车留下一串叫嚣,越走越远。
她的家,或者说卡拉的家,位于小城四五公里之外、坐落于纵横交错的田间,被浓密的树木和葡萄园所环绕,同样是数个年代之前的产物了。她的母亲和卡拉,她的祖母、曾祖母都出生在这块恒古不变的土地上,在这里长大、嫁为人妇,再落叶归根。她的父亲是中国人,一位师从大师的小提琴手,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母亲在佛罗伦萨读大学时与之邂逅,并不顾一切随他去了中国。在那里,他们经营一家咖啡馆并教人学琴,日子平静惬意。而确切地说艾达不是她的母亲,至于她的亲生母亲是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从记事起艾达就成了她最信任、最爱的人。
车子绕进小路。她打开门把车推进去,放下头盔,又回到门口翻看那只斑绿的邮箱。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空气,再松开,就这样盯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好长一段时间。
盒子里装着百来张明信片,从她未知的各地邮来,它们被她再次有序地摆放在床铺上。
像一个故事,有连串的场景,每个场景里蕴含着主人翁不同的心情,每当安娜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繁乱地心总会慢慢平息下来,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他向她诉说了些什么。他告诉她那些所到之处有开不尽的鲜花,有奇异的怪石险滩,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四季常青的阔叶林,还有漫天飞舞的白雪和洋洋洒洒的黄沙。哦,还有,绵延几百公里令人叹为观止的冰川遗迹、太平洋上成千上万随暖流迁徙的鱼群……太多了,太多了。它们在安娜的大脑里反反复复交织,频繁地出现在梦境里。
每月定时打开信箱,若能从里面摸到一张不薄不厚的纸片她总是欢心雀跃,在将它呈现在眼前之前和自己打个赌,猜猜,这一次会是什么呢?他位于地球坐标的哪一个点上,南北纬多少度?然后飞快地冲进卧室,用电脑搜寻上面的地名。每一张胜似礼物的明信片在她六年的时光里伴随她走过每个日日夜夜,延续着一个又一个美梦。
亲爱的童宇,你所在天空是否也像托斯卡纳一样飘着细雨?你是不是也围上了厚厚的围巾?那里的人们是不是友善地待你?
指尖顺着邮戳上的日期行走,最终在一张落日黄昏的大海上停下来。如血的黄昏,从高处俯瞰海中小岛,小岛有点孤独,有点单薄,在退去的红日里散发着温馨寂静的光线。
她只在比萨海岸见过第勒尼安海潮汐退去后的景象,踩在细软的沙滩上目视太阳一点一点地收拢光线。那是一种壮阔的美,暗藏不住磅礴热情。而明信片上的海呢,显得温和又多情,蕴含了那么多的深意。
我说对了吗?她对着明信片问。告诉我,你所在的那个地方是否如我所言,它的温柔让你不舍离去,所以足足五个月了也没有收到你的明信片。恩,是的,一定有什么离不开的理由。她自问自答,最后在一堆美梦边躺下来,憧憬着不远的将来。
那张明信片被她紧紧握在手里:
韩国,济州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