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幻境(1 / 1)
我这是在哪?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自助花园餐厅,布设雅致,贴红砖墙纸的墙沿上装饰着绿色的假草。没准它是以乡村风格装修的。我站在发亮的不锈钢容器旁往盘里装法棍面包块。有人在我的后面敲勺子。那人是个男孩,我用余光看到他时会联想到一个巨型滑板场,旁边都是店铺。不要再敲了,再敲我就要爱上你了。我端着食物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旁边的桌子上有人,我必须让自己的眼睛、鼻子凹陷下去,这样那人就看不见我了。我吃着吃着,在后面敲勺子的男孩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在餐厅里回响。
当卡洛琳获悉哥哥约翰的婚礼庆典将在布鲁厄姆庄园举行的时候,她遁入苍白反复的生活已有一段时间。她大喜过望,拒不承认之前度过的时间蕴满平铺直叙与尖言碎语,而只愿意随着浮标潜入幻想中无限蔚蓝的海渊。整个庄园都在筹备此次宴请和之后的娱乐活动,浅游的甜思蜜意无法抑制地渴盼某个夜晚的盛大开幕。
庄园庄严地矗立在众多哀伤、激越、调笑、阴谋所渲染的奇崛腹地,矩形湖泊之上墨黑的空间窒息凝涩得足以喂育星辰,依次列定在树上的贝德福德家徽垂下被夜色晕黑的粉红涎液,渐隐于黑色绒幕的另一个维度。撕裂帷幕的黑色骏马自熟铁大门处便一路奔闪,踩踏着花园凉篷的废墟又是人立又是嘶鸣,柔滑的鬃毛抚嗅尽空气中的尘粒,罗兰骑士传奇的缰绳恰恰终结于马夫的手掌。伯爵的侍从各司其职、忙碌恳切,你甚至都能从他们梳洗得清爽的头发中察觉到一张张谄媚的笑脸,谲奇地摇晃在每道橡木门后。
宾客陆续进入宅邸主厅,灯明烛亮、斑斓绚丽的大厅登时变成了轮状皱领的狂欢。贵为嘉德骑士的贝德福德伯爵将多数主动权给予自己的儿子,让喜结连理的新人闪耀无上的荣光。万事万物都被波及触动,圣饼在新娘的头顶被掰碎,一瓣深红入紫的石榴在这瑰玮之夜的表面腐败溃烂,沉入渊底。男士们身着六股丝锦缎制成的盛装,腿上色彩俗艳的紧身长袜鼓胀欲裂,鹿角镶嵌的鎏金佩剑被悬在腰间迸溅出金色的流光;女宾们后颈耸立的前开式领子繁复至极,羽纱、塔夫绸、天鹅绒与黑色麝猫皮轮替舞转,堆叠在脖颈的贵重珠宝不一而足。男女交替入座,每种珍馐伴随弦乐被家仆端上,还要尽量避免打翻宴会桌上装饰的鲜花、镶蓝宝石的船型盐瓶和巨型糖雕。贝德福德伯爵、威斯特摩兰伯爵、北安普敦侯爵、托马斯·帕里爵士、威廉·塞西尔爵士落座在重要的席位。婀娜少女在青春已逝的新娘身边翩然起舞,挥洒下源源不断的白色花瓣,飘然的舞姿描绘出一顶桂冠的轮廓;嫁入罗塞尔家族的伊丽莎白·库克笑得皱纹凸显,约翰拍落下她裙上的叶瓣,在她耳边轻言软语。
场面欢腾,欢宴桌上充溢着欢呼笑闹,几只宠物犬在桌旁竞相追逐。佩西的叫声传来,卡洛琳正低头吮噬着面前的牡蛎,迟缓而费力地维持体态自然,因为身侧的绅士让她不是很自在,她凭借余光感受到了那个人的体量,再吸一口牡蛎里的时候眼眶里竟盈了泪水,浅浅地虚掩着视线,过了一会儿水雾才弥散。她看向贝德福德伯爵,嘴里无声地嚅嗫着:“父亲。”塞西尔爵士与贝德福德伯爵窃窃私谈,伯爵将手中的银质爱杯放下,捻起手指伸进上衣的缝隙,从女王宫廷赶来赴宴的伯爵的大女儿安妮缓步走到父亲面前与之耳语,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卡洛琳沉默寡言。“卡罗尔,”离她不远的亚瑟·宾奇说道,“等会把你的马借给我用一用。”
“哦,不行,它要生小马驹。”她开玩笑道。
亚瑟的金发飘散在脸侧,眉毛淡到无色似燃着光焰:“我刚才在马棚里看到它了,明天打猎的时候我想骑着,你的马可比我的好。”
“好吧,等会我给威廉说明天把它牵过来。”卡洛琳说。
坐在旁边的玛丽·威内尔插话说:“你不征求你哥哥的同意吗,或者是他身边的那位伊丽莎白?她之前可有过孩子,不一定还会为你们家诞下小马驹。”
“她之前的丈夫是谁?”卡洛琳问。
“托马斯·赫比爵士,病死在从苏格兰回国的途中了,女王还因为这个给她写信慰问。当然了,这个女人很忠诚,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头上长角,不像曼纳斯家的那位,居然和自己的公公搞上了。”玛丽和卡洛琳一同讪笑起来。
亚瑟又开口:“明天的打猎你会去吗?”
卡洛琳说:“我的马被你借走了,难道你想让我坐在你的后面?”
“不,那倒不必。”亚瑟笑了起来,嘴边摺起的细纹推搡着他泛白的尖下巴。“我还是骑我的马,我们并列骑行好了。”
卡洛琳回答着“好”,拘谨地往后缩起双肩,蜜色的皮肤泛起红色的晕彩,感觉好似有一条温顺的活物在后背的表层蜿蜒。亚瑟转向与他的朋友说话,活泼而健谈。她听见周围的调笑与漫谈声一波一波地将自己淹没,那声响中时而凸显出令人胆颤的爆破声与寻欢作乐的膛音。卡洛琳眼中的人们,□□冷淡,异性感淡泊,酷爱群聚,为何不尝试直接褪下衣服,享尽性的欢愉?为什么要以无限冗余的言语为桥梁,最终通向烦躁虚无的结点?同性之间的交流到底有什么意义,年轻激荡的生命为何要沉溺于此?一滴浓稠的血液顺着她的大腿内侧流淌至脚腕上淡蓝的脉管。
画像上的男人五官直挺,肥润的下巴中央蚕卧着一道美人沟,神情仓皇而迷乱。画布下端描绘了一只将头贴在他衣摆的西班牙梗犬,嘴唇下咧,攒水的眼眶灼灼闪光,敛着未调匀红彩的棕赭色油料胶块凝固于狗头上方的深色背景中,遁入时空的罅缝。卡洛琳站在走廊上看着这幅肖像,说:“好看。这是谁?”盾形家徽位于画像的右上角,但是她不识得这是哪个家族。画中男子有一个奇怪之处,他被画师美化过的手指秀美蜷曲,在腹前做着捧托物体的动作,那物体却根本无迹可寻。宽大的廊柱斜向漏渗自然光,橙色的光源澄净慵逸,他鲜润饱满的唇瓣和脖颈处灰紫色的阴影发生了变化,卡洛琳体内的□□之髓开始苏醒流窜,眼中的景象变得如此明润透净,以至于深蓝色星夜开始下潜渗入虹膜。他勾燃了她自渎的欲望。
卡洛琳回到堂厅的欢宴桌时已经感到有些困乏。五名持剑的小丑、弄臣接连登场,他们蹦跳到大厅中央进行表演,宾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几个身穿奇装异服的人,不久便又掀起一阵□□。助兴声和怪叫在大厅里奔荡,人们离开座位只为谋得一个上佳赏位,有些女士单单为这夸张滑稽的场面就笑得前仰后合,而丝毫不在意其中蕴藏的意义。卡洛琳坐在椅子上抿着紫罗兰糖浆调味的萨克葡萄酒,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想阖眼了,不经意间转头却发现一个男孩站在她的座位旁聚精会神地观看表演。小男孩和坐着时的卡洛琳同高,左耳上垂挂着一只不住晃荡的卵珠耳坠,白色的紧身裤袜包被着轻巧矫健的大腿。
她轻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赫比。”男孩的眼睛依旧在搜寻不断增殖、蠕动的人群后的弄臣闹剧。
卡洛琳绽露会意的笑容,她端详着男孩被绚丽场面照亮的端正圆脸,觉得自己都快偷笑出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哦,爱德华。你看,坐在那儿的我哥哥和你同名,他、他、他……”她乱指一气“……也叫爱德华,而你就是他们中的小奈德。”
不久之后,当弄臣以夸张的劲头示意表演即近尾声,爱德华想到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卡洛琳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站在栏杆前。湖水的萃取物重被播撒入水,压制住碧波下轻狂的金色反光,粉红色的烟雾在天空中扩散氤氲,凝为云端的一道梦幻华彩。我的鼻腔中漫涌着熟悉而奇异的冰淇淋味道,它不是源自记忆,而是真真切切地涌进我的鼻腔,虽然我的舌头并没有在卷动冰淇淋。
我沿两块巧克力之间的缝隙将它们掰开,往前走去,说:“你看,我无非是在一天天度过自己的生命,但是一天之中存在着无数个死亡的可能性,特别是交通。前几天,一个胆大的司机驾着他的公交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不过几英寸的距离,如果长得高的话头都可能会被那个后视镜撞到。”我踱步、转身、步伐凌厉地走过来,再转身,直到自己自认为优雅地转头望向远处的森林,仿佛某件事情会因为这个动作而改变。粉刷着清漆的白色栏杆静谧排布,几乎让人猜不到其与湖面之间是绝对的空荡。这片充溢着童真与深邃的神奇地域,以它湖色为基调的击节礼,默然接纳着人们裹挟粉红棉花糖般的试探与向往,那厚实的米色木板便是明证。
几个男孩在湖中游泳,隐秘地炫示他们白花花的肉体,活力四射的欢腾溶解在墨绿通透的湖水之中。“那是什么?”一个男孩问,他伸展胳臂试图跃起。另一个男孩笑着看向自己的同伴们:“一座过山车,还是老式的那种。看那块牌子!‘埃尔·多拉多’”
透过他们的眼睛和凝于发丝间的液珠,我看到了如下景象:轻浪拂拭着胸膛,迥远闪烁的寰宇似在上下浮沉。浊湿水汽漂游于向清润处伸展的蓝色天空,已经发锈以至于露现铜色的黑色金属架纵横交错地支撑着整个“埃尔·多拉多”,蓝底粉纹的矩形旗帜列排支于其上,犹如显灵的众天使在纯音乐的缥缈空隙间扬展。那永恒的主角,那个平庸、老旧、宏阔、完美的造物——过山车的主体被淡黄色的铁皮包被,构造曲折回环,驱动时平稳激悦,从未试图在澄鲜气团的穿梭中探求时间的奥秘。哦,埃尔·多拉多,是谁赋予了你这样的名字?它注定了你伫立于这幻梦之境被湖水缓慢锈蚀,在虚幻的湖心图景中化为一座色彩明丽的海市蜃楼。它绚烂而又含蓄,冲淡蔚蓝苍穹下发散的泡沫,岿然严守着神圣的动机和秘密。
现在,请允许我将“埃尔·多拉多”私心化,既然那几个男孩业已游远。曾经,我发现一个女孩也流连于此地,有时,我们通上同一条路径,而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在朝这一方向信步走来。我内心一阵激愉,凉风浇灌全身(她注意到我了?)为了不露出破绽,为了掩饰我羞怯的狂喜,我绝不能走在她的前面。我脱下衣服,露出裹在衣服里的泳衣,翻越栏杆,一头扎进湖里。待我从湖中浮起,她已高昂着头颅走过,两个被过山车吸引的乌合之众试图抵挡她走过时掀起的气流,啊,她要高过我,看她粗壮鄙俗的小腿,高贵的气质和那与我如出一辙的衣装!
一天,我赶上了她:“你有没有注意过我?”哪怕只是注意也好?
她转过笨拙而粗糙的躯体,内里有谲狡的流水一闪而过:“没有。”
天哪,难道连你也要让我失望吗?第二天,我就看到她和另一个女孩并肩行走、有说有笑。报复,我悻悻地想,一定是报复。
此事已经告一段落。我站在过山车的一截轨道旁往嘴里塞夹着葡萄干和核桃仁的黑面包,因为吞咽的欲望及激情洋溢的狂乱而指尖颤抖,我要用它狠狠地塞满我的嘴巴。看他们呐,一个、两个、三个……“埃尔·多拉多”一次次地运转,过山车的控制室(那个纯白的屋子)里坐着的姑娘一直在顺她的头发。游客络绎不绝,梦幻之地愈发拥挤,于是我顶着身体的各种不适症状和诡异的感怀之轮迈向安全出口。且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发生?是不是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而我早已忘却它们的存在?行走于轻若云团的街道,想到的却是过去不知何时抵达过的陌生城市;漫游过千百遍明亮且庸常的广场,又使我内心涌起了回忆与幻想的波浪——那个明晰、散光的夜晚,终于脱胎于燃尽了生命力的过去,直截了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完成了它伟大的救赎。
请让我最后再看一眼“埃尔·多拉多”。顺头发的姑娘隔着玻璃对我唇语:转头是人的天性。
卡洛琳是被伊丽莎白叫醒的。卡洛琳些许惊恐地往下拉动捂在她额头上的手掌,往后转了转头,“怎么了?”
伊丽莎白说:“你看,宴会的时候你都不怎么说话,但过会儿的跳舞一定得参加。”她宽胖的背后面躲闪着一片水域,映满了遥迢景致的光影。
“布里吉特的意思?”
“不,是那位伊丽莎白的意思。”伊丽莎白侧开身子鼓弄肩头。
卡洛琳没有说话,她用手指玩碎了用绿叶遮盖□□的人形姜糖饼,脸上映着纯真顽劣的闪光,犹如冻裂的岩浆流淌于体内的筋管,无法抚慰的迫切、澎湃心潮在她的前胸暗涌。伊丽莎白搂着卡洛琳指了几个人给她看:“他、他都同伯爵提过联姻的事。”
“他们都叫一个名字吗?”卡洛琳咯咯地笑起来,“哦,我认识那边的那个家伙,你刚才指的那个,你该好好看看他的,他长得多好看。”
闲聊几句之后伊丽莎白便走进了厚重的刺金帷幔。卡洛琳终没有在经久绚丽辉煌、炬焰盘旋的大厅跳起莫利斯舞,因为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形神孤离被女士们纳入眼底,蒸腾于熔炉中的交际之翎羽也会让她更加质疑自己眼中的人群。
第二天起床后,卡洛琳总是感到恐慌,站在楼梯过道的时候恐慌,现在又觉得恐慌潜藏在她的每个字符之中。她渴求这清凉得透过肺脏的恐慌不会迅速消散殆尽。这般辰光中,入住庄园墅的贵宾已有所动静,驻扎于庄园附近的客方仆从也纷纷起来打点安排。缀满鲜果的天鹅木雕雄美地盘卧在桌面上,纹丝不动地撑起一出雅致、孤落的独角戏,边口黯然的威尼斯玻璃杯承溢着弃置的宁谧与空荡,宛如目睹与己无关的人们的一场繁华、兴盛与萧条。
卡洛琳推开藏书室的大门,看到里面有人以后她踌躇再三还是走了进去。是昨天宴会上的那个孩子,正拿着翎毛笔在桌子的侧边写着什么,他白皙、纤细,长相普通且端正。她爬上旋梯找起书来,这本看起来不错,但上次的那本还没有看完……卡洛琳颇为费力地用手肘撑起一本,几片泛黄的纸页被连带得飘落,在空中发出簌簌声响,她抱怨了一句,继续之前的动作。
“我昨晚睡得不好,但是起得比你早。”坐在那里的爱德华开口道。
卡洛琳转过头看了看他,说了句“做得不错”之类的话,又把那本书放回阁架。
“我还被带去了马房,就穿着这身衣服。”他用手抖动身上穿的束腰白内衬,“马房里真冷,出来后我就觉得不舒服了。但那些马儿真棒,通体散发着超过了言语能形容的高大与健美。我也有自己的马,但来这儿是坐马车的,和我的两个妹妹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乡绅,我不认识他们,但现在认识了……”
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圆脸上颤颤地浮动光润的肉痕,卡洛琳侧脸看着他以示自己在听。她露出了笑容:“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写信。”爱德华说得斩钉截铁。
“你来这儿没有人拦你吗?”
“没有……会有人拦着我吗?如果那样的话,我就说我妈妈允许过的。”爱德华的瞳孔蓝似大海,下巴的线条温软柔和,肉浮于骨。“你在看什么?”他来到她身边,伏在木梯上探着头。
“没什么。”卡洛琳一把拉过大书,抬起眼睑瞅着面前的男孩,他毫无意识地炫示自己轻盈明快的躯体,凭着一种浅略的呼吸动律索尽他人的爱怜。卡洛琳体内的湖波被抚去一层皱印,其结果是一个细微而颤抖的小把戏,她问道:“你读过薄伽丘吗?”
爱德华摇头。
“你该读一读他的故事集,很有意思的。”
这时,受到撞击的胡桃木门发出群兽搏斗般的巨响,伊丽莎白冲进房间,面孔狰狞,一只烤熟的孔雀从其上傲立而过。“你的姐姐要找你,卡洛琳。”
“她在哪儿?”
“反正不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