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识(1 / 1)
沙漏横卧在木桌上来回倾摆,内部的红沙伴随某种韵律反复刺穿细颈,这无声的冗动未能侵染屋内的静谧调和,夜色以它不可阻挡的冻结感刷荡着微细入分的杂尘细线,漫溢而出的青灰色泽遍布于昏黑的物体。卡洛琳伸出手拢起床幔,走近了窗口。雨水从墨黑的天穹落下,凝滞于建筑的澄穆与威严之中。
雨夜,红衣卫兵中传出的嘈杂声掺杂着无数木浆整齐地下落,负责通报的侍从唤着身形硕大的猎犬,面容迫切而癫狂……
姑娘的眼睛望向窗外,树木倾荡摇摆,被天空染污的叶片上都存有最明晰的脉络。林荫道中传来的沙沙声响彻她的房间,面前敞明的窗户透穿劲风,通向浸满凉意的树林图景的深处——密不透风的另一个空间。守林人的狗狂吠不休、同主人玩闹,不应景的步履在风中形成几道诡谲的棱边,那身影传来令人作呕的嘴畔厉号让楼内的她喉头收缩,怒气上涌,但是无计可施。直到水汽吹落到她的脸上,卡洛琳才放弃了瞻望林荫道,回到床上企图深度入眠。
这天稍早的时候,天色还远没有那么浓稠,灰阴的天幕被丝丝雨滴割断。卡洛琳倚靠着墙壁,同样在这的还有布里吉特和两名侍女。布里吉特,她称她为“夫人”,她的小妹妹玛格丽特则会在被布里吉特搂在怀里的时候亲昵地喊她“妈妈”。布里吉特不时地翻看手中的信件,安详地与卡洛琳絮语。劈啪作响的壁炉暖热了大理石地面,温适的流焰在空气中奔荡,令她耳上垂挂的珍珠耳坠不停息地乱颤。
“前两天你和你的父亲去阿伦德尔堡了是吗?”
卡洛琳点了点头。
“爱德华也去了吗?”
“没有。”卡洛琳扭动身子试着站起来,布里吉特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你要小心一点,弗朗西斯不该带你去的,这不合适。”
“我并没有听到什么,父亲只是让我等他。”
布里吉特修润的脸盘侧转过去,生铁烛台闪射的光芒犹如蓓蕾浮烁在她的皱纹上。突然,她转过脸,声音急切、生猛:“他是不是想让你嫁给其中的一个人?”
卡洛琳试图发出一声被堵塞在喉底的怪笑,右小腿涌上一阵眩麻。布里杰特没有再坚持,弯下身子拿起了散落在纹饰金盘中的樱桃。“来一点?”卡洛琳细润的手指伸向那红郁欲坠的水果,眼里潜映的是哗哗作响的林荫道。
漫天飞散的黄色光源烤透了樱桃,卡洛琳猛然意识到她需要挪动肢体来阻止某场巡演或演习临时休憩后的再次焕发,列队的红衣卫兵并没有秉承确切的旨意,他们只是盘踞着一种捉弄人的力量来像这样摆放自己一颗颗覆盖着黑绒毡帽的脑袋。力量?她父亲的?不,那不可能,与贝德福德伯爵息息相关的事物已遁隐声息,此种幻异只是隐藏在姑娘的脑海中,就像她此刻正看着她的继母:一架飞驰的列车从身侧驶过,中年女人自前胸发散开的扇形高领盘曲到后颈处又汇聚交叠成一片片华美的形状,无从窥见的白色蕾丝托起了她的整个发束,弥散着清香与乳香的浑圆珍珠被悬在每条领角的端口,其上硕大的脑门却越发膨胀红肿,布里吉特在一瞬间变得粗砺艰涩,“卑劣!□□!”……卡洛琳舒展开凝结蜷曲的无名指,喃喃说道:“阿伦德尔堡中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契约、结盟……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平和的妇人略微抬头露出会意的神情,进而转向身旁的侍女轻语。没过多久,她拿过之前一直在摆弄的覆有火漆印章的信封,举着烛台离开了。
卡洛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侍女伊丽莎白为她一根一根松开缠绕在束腰胸衣上的细线,然后把她的蓝宝石镶金耳坠摘下放在叠层袖珍盒里。卡洛琳对她说:“我听见一个贵族说邻国女王逃亡来英格兰了,他们有的人讥笑她的儿子是所罗门。这真有意思,嗯?”
老侍女不发一语。
“管家把年金给你了吗?”卡洛琳烦躁地甩着没来得及解开的头发,用手摘下戴在脖子上的轮状皱领,嘟哝道“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把一镑一镑花出去的”,然后便爬上床入睡了。
接下来的一天——
“约翰要结婚了?”
“是啊,一个寡妇,比布里吉特还要大。”爱德华说。
“这个女人之前有过孩子?”
“可能吧。”
“我怎么才知道。”卡洛琳低声说,她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爱德华,露现让人尴尬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才知道的。”她提起裙摆跑回卧房,坐在椅子上继续为这个新收获的消息激动不已,然后猛然站起来,转过身使膝盖撑在浮花织锦椅上向外眺望。远处的橡树远比这里的古老,甚至比住在这座宅邸的人还要古老许多。在那儿,白色光斑遨游于繁枝下遗留的仙境,那些树冠从一片暖黄、幽静的雾里伸了出来,鹅黄色的飞虫、飘絮卷扬涌现,却始终受困于土坡之上。
卡洛琳肤色犹似蜜糖,按压搅动开来那柔软的皮肤上便荡起清波,身体则纤妙得宛如绸旗飘展其上的五月柱。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但贝德福德伯爵好像并不急于把她作为中介人并作联系贵族关系的纽带,而是一直把她留在布鲁厄姆庄园,让精通各式学问的人到这里教授她,向她本身算不上纯真且糅杂着暴躁的性情里注入嵌镶着终端与脓口的才学。比卡洛琳大三岁的爱德华也是这么接受教育的。
她横穿树林,手轻贴在脊背上做着没有意义的手势,拐了一圈后从用盾形纹章装饰的大门处穿出。她能听到爱德华正在草地上同几名绅士用红豆杉长弓习箭,他动作矫健、欢快,与男士们相处得如鱼得水,场地上间或响起腾欢的掌声。卡洛琳转头,除了绿意空无一物,她鼻翼嗡动,干涩的唇纹浸润了绛色的迷彩。大门紧闭,这一幕漫溢着时光的幽香,那飘忽的一瞬——习惯被一匹白色的丝绸、圆润到近乎粗鄙的侧影或一节小指头去丈量,令卡洛琳沉沦于所谓美学,貌似有了一种蔑视太古的力量,因为她觉得只有自己,被肉体包围的自己……却依然被那些简鄙的、生为人的知觉不可容忍的琐事所累,可悲可怖,它密闭于时间的角角落落,无所避藏——她步伐笃定,正如之前无数次所做的那样,只是想趋近于一个没有人知道她名字的地方,一个人来人往的未知秘境。
卡洛琳收缓了神色,继续朝前走去。衣服上摩挲着浅色薄纱的黑色纹饰被一条钻石链饰垂固于她的腹部,树叶附在那膨大衬肩挑出的开缝中,被鼓露的白色衬里所吞并。一声短促的犬吠自花园传到她的耳膜,“佩西,佩西。”她欢喜地循声走去,却不见佩西的踪影。小狗的叫声变成了颤涩的娇鸣,她在趟过喷泉之后终于把它抱在了怀里。卡洛琳用手支撑这只蝴蝶犬的肘部将它悬到空中,佩西神态无辜,肥软的小脸歪着搭在卡洛琳的手背上,惹人怜爱。她抱着它想要回庄园墅,却看见前面的石阶上站着一个人。他约摸四十岁年纪,颜色暗淡的衣服没有经过精到的缝制,成年累月地以黑麦面包或用喂马的燕麦制成的面包作主食。这是那个守林人。他正在修剪灌木,卡洛琳想忍住心中的厌恶,但依然在无知无觉中低吼道:“滚开,鲍尔。”鲍尔抬头,卡洛琳见到了他身后的正在做活的木工、脚夫和随仆,“天哪。”
晨室中,玛格丽特小小的身子凹陷在木椅里,脖子上戴的平板薄纱领不时撞到桌上的盘子。病后遗下的麻痕留在了这七岁女孩的脸上,同年幼的生命一同生长。小女孩瞅着卡洛琳行色匆匆地走进巨大的过厅,跳下木椅加快步伐扑进她的怀里。玛格丽特叽叽歪歪、大呼小叫,央求姐姐在五朔节的时候将她扮成绿屋人杰克。卡洛琳只是看着她不甚美观的脸。
“答应她,说你会这么做。”站在一旁的女侍简说。
各种疯狂的事件一掠而过。日常生活总是凝于餐桌前用白色亚麻布擦净手指的一个动作。安稳,仿佛在清凉中蠕动的蚜虫,肆意扩张,直至滚圆的淡黄色身躯崩裂出浆液,才心安地钻入另一个洞口。她专注于将食物送入口中,依旧能用余光在朦胧中瞧见她的父亲、继母、哥哥们、妹妹、几个爵士和乡绅在桌子上一同进食的身影。
另一种奇妙情景下,那个总是和颜悦色的女人,布里吉特,在家人和侍从面前,站在壁炉前发出诡异的刺耳声音。卡洛琳不经意地抬眼,看到布里吉特有着那般完备的面孔,嘴里吐露的居然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圆滑、迷离、神秘,这个女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身世之谜、曾经在何处辉煌?她进而陌名让半壁柱式胡桃木陈列柜“砰”地一声发出巨响,卡洛琳装作没有什么,过了一会儿离开了房间。廊道安静,是那种与众不同的昏黄静谧,水汽凝结,蓝、黄色光源散射出清透的镜像肌理,不,这太过抽离,别用颜色侮辱它。悬挂在墙壁上的画像中,伊丽莎白女王轻启樱桃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