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物是人非事事休(1 / 1)
记忆实在太过惨痛,脑海深处仿佛有火光冲起,四周都是人山人海,我却只看见他一人身影。
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是谁在我耳边说着话,是谁拉我走开,又是谁握着我的手轻轻诱哄,带我离开,只隐约记得他微低着头的侧颜。
“凤寒江,你怎么不去死?”
确实,凤寒江罪该万死,为何至今不死?我想笑,想的眼泪都流出来,状若疯狂。
陆朝明斜倚在墙角,明蓝色提方格纹茧绸长衫上尽是血色,腰间挎着的宝剑镶嵌着的宝石红得几乎沁出血来,我冷冷看他的眼,却发现他额角处双龙戏珠抹额也有血色。
我无力倒在地上,回首望去,只觉到处都是刺伤人双眼的红,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声,夫人的叫骂声,男子一声声的叹息,被烧毁的断壁残垣残破不堪,哐当一声掉下来的牌匾上布满灰尘,尸体腐朽的臭味还未散去,便又掺杂了许多辨不清晰的名贵香气,一时间衣香鬓影,满目繁华。
有人轻轻揽住我,身上是好闻的淡淡冷香,幽暗如夜晚不甚分明的萤火之光,在那一刻却叫我觉得柔软。柔软的像一片湖,一片温暖的湖,足以溺死我。
那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抱住我的是谁?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记忆中自己永远是端方得体的,即使在前一夜厮杀敌人,第二天依旧会换上整洁华美的衣装细品菜肴,一个人默默品茶,思索一局好棋。永远格守着幼年时教中留下的教训,无论做什么,都优雅从容。怎么会,那样?
我笑了笑,却发现镜中女子笑起来的容颜满是沧桑。她已过快老去,如今剩的,不过是具好皮囊。
镜中女子眉如翠羽,细细绘成了远山黛,果真是眉如远山,望而生幽。额角处贴的是时下流行的梅花妆,艳色的梅花几乎冲淡了她身上几乎可以说是令人厌烦的自艾自怜,只是我却想笑。
凭她也配?凭她凤寒江一妖女,也配额绘梅花?梅花傲雪笑寒,堪为天下之花表率。生就傲骨铮铮,宁愿与寒霜日夜相对,亦不肯郁闷,媚俗百花争春相妒。
我恍然想起自己少时在千寻山上求来的一支签:开至荼蘼花事了,往事知多少?
当时在我身边的是莫若非,当时我笑着说:“我曾听闻千寻山又名曰‘莫若山’,后因犯了殿下的名讳,又该做千寻山,敢问殿下,我说的是真是假?”
莫若非淡然一笑,指着远处绵延千里的群山对我说:“到了便一知究竟。”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眼前满是郁郁青青的绿色,脚下是姹紫嫣红的花。那是我一直梦想来到的地方——相传见过千寻山,采过桃花的恋人会相守到死,终生不渝。那是我做了一辈子的梦。朝看草长莺飞,暮听渔舟唱晚,携我良人,伴我终老。我没想到会带我来的不是韩回,不是陆昭明,不是我的夫,却是世事不问的莫若非。
他死时唇角依稀含笑,当时我问他死后想葬在哪里,他报以我一笑。
“普天之下,莫非黄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秦七百年,曾一统中原,实为千秋霸主。今东望南楚西凉,亦不过当年我大秦版图。孤贵为北秦亲王,何处不可葬?左右都是黄土,我何曾稀罕!”
我欲说什么,但却双唇颤抖,语难成句。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与莫若非的差距,那不是出身,不是才学,不是样貌,而是内心。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的声音一如平常,只是端着酒,敬,他。
半响后有人来报,莫若非死时情态,我回首看了一眼,眼眸确实模糊,看不清楚了。
围观者散场,无一不眼眶含泪,唯我天生生就铁石心肠,不曾有半分动容。只是那余下悲切凄然,竟成了我日后夜夜重复的梦境之一,再不曾退却。
莫若非死后无亲儿守孝,尸骨只得匆匆葬了。莫若非身上的病多年医治不得,北秦惯例,所有皇室宗亲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死后若有侍奉过却没有留下子嗣的,不管是妻是妾还是侍女,一律殉葬。莫若菲的体制注定他不可能有孩子,就算有恐怕也会生下就是个死胎,所以他从未纳妾,也未娶妻,身边更不曾蓄养美貌侍女,以至于身后无人哭丧。
不过也是,逝者已逝,再无回魂可能,时过千年,再无悲痛,更有何人抚尸断肠?
莫若非,你是个聪明人。只是今日你尚有我来为你送行,来年他日,更有何人为我殓尸?
我笑了笑,听到人群喧闹,料想不知我与莫若非的私语会不会被其他人听到,譬如我的近侍——他是韩回身边的人,是来监视我的。
其实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是我曾私下找主持解过签,当时主持苍老的面容隐约在缈缈檀香间,指着寺院门外的积雪山峰,霞光万丈问我:“施主觉得此景如何?”
我朗然答道:“如天涯镜头,人间仙境,千里难寻,莫若瑶台。”
他点点头,“确实,只你不知,这群山虽然美丽,风光虽然虽然迷人,却据你甚远,若当真要进入山中,恐要耗费许多时日,甚至搭上性命。”
我不解。他惨然一笑,“儿何太痴耶?”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签子是什么:
“爱恨难认,情如泡影,鸳鸯梦短,三生约难,此行即已太匆匆,何堪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