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曾与故人说旧事(1 / 1)
沉沉的天色里杨柳飘浮,每一片嫩叶都是沁人心沛的舒坦,隐约还是当年我离东望时的景象。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世有四喜,名曰:“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遇到陆昭明可以说是将这些“四喜”统统体会了一遍,只觉影响深刻,此生难忘。简洁表露如下:
“久旱逢甘露,一滴;他乡遇故知,仇敌;洞房花烛夜,隔壁;金榜题名时,无我。”
呜呼哀哉,何苦来!
我低头饮一口普洱,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好叫自己宿醉的脑袋舒服一点儿,可到最后越来越糟糕。
我回头看了看陆昭明,他还在吃酒。下颔微微点着,神态安静一如初见。身边的婢子为他盛来了一尊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壶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我细嗅了一下,是六安茶。
雪曼在世时,最喜欢六安茶。
我不知道从来只喜欢老君眉的陆昭明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六安茶,但我知道,这是他思念雪曼的一种方式。
我望了望自己的屋子,心内只觉惆怅,竟有一刻不曾怨恨陆昭明了。我想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呆着不走了——这是我与雪曼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十年的地方,当年斯人音容笑貌,依稀还留在这里。我情愿这天下所有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不分是谁。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太多雪曼的影子了,离她死后,我便把曾经有过她所有印记的物什都统统丢了去。布料撕毁,纸张统统烧化了,甚至连她生前所用过的文房四宝,我都一并全部销毁,不留下她曾生活在这里的一丝痕迹。
其实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非常模糊,至今也没想起来我当时究竟要做什么,毕竟以我的性情,当时在白雪曼死后,只会有两种选择:若要毁,一定会将这座房子也一并烧了去,不留下一丝残垣断壁;若不毁,便会完完整整将这座房子里的所有物件连同服侍过的旧人统统增与陆昭明,只当买个好。以当时的情景来看,我因该采取的是第二种措施。可偏偏,我什么也没做,就只是这样荒废下来了,就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我不敢告诉别人,我的记忆里,其实从来没有白雪曼的死亡,更没有有关这所房子的任何关于销毁的记忆。那不像是要摆脱故去之人留给还活着人的伤痛回忆,而是,想要销毁证据。
若不是我可以清晰的说出我年少时与韩回的每一次出游劣迹,简直要以为我不是风寒江了。可是每当我要去安抚自己,接受自己这个角色的时候,却又常常想不起来自己在东望最后一段时间内究竟干了什么。我记忆里的,总和别人说给我听的不太一样。
对于这些,我是隐约疑惑的,曾想要想韩回打听过,可未到三天,曾在我身边的嚼舌根的那些人统统杖毙,这些事,甚至在发生后已有半年时间内才被我所察觉。当时与我告密的宫娥,却再也不曾见到。
我曾试图激怒李亦,谁知他完全继承了莫若菲的性子,对我的挑衅半点儿不予以理睬,只冷处理了,从不正面回应,更无侧面提示。简直是莫若非再世也不为过,我气得牙痒痒,却自回忆中募然浮现,韩回身边的所有人,对我,从不曾提起当年之事。究竟是避讳,还是其他,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知道,却从不告诉我,任由我一人磕磕绊绊,摔倒在布满陷阱的路中,亦不反悔。
我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不想说话。我看见陆昭明脸上一闪而过阴云似的黯然和自嘲,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全是悲伤。
我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长长的流苏垂落我的脸颊,一闪一闪的玉珠在见晴的日光发出淡淡的光。
我身边的婢子原是服侍我的花颐,最善梳头。今日为我绾的是百花髻,配的是累丝嵌珠金牡丹簪,正中是一尊玲珑精致的紫金冠,每一行动,便有珠玉摇晃,璎珞垂下。
我静静看镜中的自己,其实很想打断她的好意与忠诚。我不爱红装,即使后来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与旁人一起分享自己夫君的一国皇后后,也不曾喜欢浓妆艳抹。
只可惜我就算说了,她也只会更恭敬的低下头,为我梳妆。
何必呢。那样做,只会为难她,继而为难自己。其实有时候忍一忍,也挺好的。不论是对自己而言,还是对旁人来说。
恰在此时,陆昭明终于抬头看了看我,最后怅然笑道:“你真的变了。我曾听曼娘说过,你从来就不洗这些繁琐玩意儿,有一年在外韩回生辰,她为你选了一身华服,一袭郁金香色真珠旋服,翡翠琉璃玉钏,嵌珠点翠金坠子,玫瑰色比目缠丝佩,结果你只穿了一袭月白色绣桃花的裙子,把她气疯了,一边哭一边揪着你打。”
我微微一笑,却并非是为了当初的好时光。“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最后我穿的也不是月白色绣桃花裙子,那太素,我在那大喜的日子里穿了去,不知别人会怎么说我和舅舅。估计他们都会认为我虽是他养大,但和他根本不亲,所以才在他生日上捣乱,摔他脸子。”
他一怔,反问道:“你还管他叫舅舅?”
我点点头。
他微不可闻地一叹,“也算是造孽了。你和韩子谦,我和曼娘,两队人兜兜转转,终究就还是回到了原处。你为此费尽心机,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我的手微微一颤:陆昭明是第一个主动与我说起往事的人。我期待他继续说下去,谁知他却停口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自己手上的绿玉杯,目光痴痴惘惘,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只让人心里募然一惊,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觉。不知为何,我看那目光,觉得熟悉。好像很早以前,他也曾就这样痴痴醉倒,笑容伤感,语调哀伤,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一身苦痛化作最风轻云淡的姿态,淡淡说着:
“……凤寒江。你怎么,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