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自古英雄从不绝(1 / 1)
烛火下他容貌分外清晰的映入我的眼帘,凝视着我的脸,最后方才淡淡道:“将军多虑了。倘将军无心于此,属下绝不多问一个字。”
我含笑望他,放下手中酒杯,居高临下看他的眼。“舅舅是这天下第一等的豪杰,莫要说阿影还年少,纵是莫若非、陆昭明二人亦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他“嗤”的笑出声,对我道:“将军是在缪赞。郡王虽是天下难得的英雄,且是西凉清河公主的独子,深受凉皇的喜爱,但怎么能与莫、陆两位帝室贵胄相提并论?”
我扫过他一眼,慢慢道:“我问你,西凉长老院谁是首席?”
他不答。
“西凉军中谁是手握军权第一人?”
“谁嫡亲的姑姑是现任凉皇的皇后?”
“怀章太子是谁的表弟?”
他沉默半响,终于道:“怀章太子沉疴多年,活不了多久了。”
我低下身子,直视他沉下的眉眼,“那谁是我与阿影的舅舅?”
他的脸色一下惨白。
我终于放过他,抚了抚自己的袖子,“西凉韩家是西凉第一大族,其历史悠久绝不下于我凤家,否则当时帝都那么多名门淑女,祖父不会偏偏为我父亲选择了千里之外庶出的母亲作为嫡妻了。其在西凉的地位,比较起西凉皇室绝不承让。把舅舅与莫若非他们相提并论,亦绝不是委屈了他二人。”
“既然郡王如将军说的那么好,那么当初天下三公子中郡王屈居第二,宣王殿下名列第一?”
我冷笑道,“因为除了莫若非当这个天下第一,居下天之大,也找不出来他那么合适的人了。——他的才能、身份自不必说,何况,谁会跟个死人争呢?”
他身上被冷汗浸透,看我的神情说不上是惧怕还是其他什么。我一把将酒杯中残余的酒泼洒在他身上,“对不起——失手打翻了。”
他跪下来朝我又行了一礼,恭敬道:“谢将军。”
我看他离开的背影,脑海深处显现的却是那一日我杀柳青青时韩回抱着我低声欺哄,聂红叶扫过我是一眼的苦楚凄凉。
我想,她究竟知不知道,我那日,对她比的那个手势呢?或许知道,但详装不知吧。
其实没多少人知道,那是我第一次举剑向人。就像已经远去的那个人并不知道,我藏在心里,关于韩回的弱点。
韩回有弱点吗?我不知道。
有人说他洗好奢华,衣食住行无一不求最好。可我清晰的记得他与将士同干共苦时的情景。他们吃同一碗饭,喝同一缸烈酒,穿一样的粗布衣,我却从未见过韩回为此抱怨过半句;有人说他韩回耽于美色,喜好玩乐。我却亲眼看过南楚第一美女在韩回怀里抽泣,最后又被轻柔但又坚决的推开。
他外表所表现的喜好,其实有多实在内里是存在的呢?我问自己。
我看不穿他。
我看不穿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你以为他喜欢的,实际他很可能是他所不在意甚至厌恶的;你以为是他厌恶的,说不定他可能压根没看见过或者喜爱;你以为他是个薄情冤家,可他偏偏用最温柔的话语对你细心呵护,百般温存;你以为他难得情深,可他在下一刻他又对你身旁其他女人一般温柔体贴……
你为是对的,其实是错的。你以为是错的,实际上是对的。半真半假,半是试探。
我用手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梳云近香髻,伸手为自己倒了碗八宝茶,总觉得自己额上不适,原来是鬓间压发的翠玉缠枝明珠花钿摇摇欲坠。一探,鬓角如今已满是冰凉珠翠。我将发髻上的双凤卫珠金翅玉步摇扶正。
有人从我身后屏风走出,拿了一把孔雀蓝羽扇为我摇着。“阿芜,这个人留不得了。”
来人身上穿了一件泼墨流水云纹白色袍,面如冠玉,一手拿着玉杯,一手捧着扇子,神态潇洒,写意风流。尤其是那双手,握着通体雪白的玉杯竟与玉一色,分不出是哪个更白一些。面庞肌肤更是洁白透明晶莹如雪,唯眼角一点赤红泪痣分外鲜明,看得人直把整颗心都恨不得掏出来,好让眼前这人开怀一笑。我不可察觉的握紧裙上金线芙蓉荷包,最后又放开。从桌子上又拿了一把一尺长的滚绸素纱扇,慢慢扇着。
“他有反心又不是一日两日,你心中既然已有定论,又何必问我?”
“阿芜还在生气?”他笑着看我,慢慢道:“舅舅真不是故意将你与舅舅那些女人相提并论,只是那日喝多了酒,一时慌了神,悉悉索索说了那么多,说完后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舅舅也很懊悔,所以今日才特来请罪,撞见这么一桩好事。话说到这个份上,阿芜若还不原谅,那心胸也未免太小了。”
我不理睬,只是走进鎏金百合大鼎,往里面放了一两颗香。又顺手提来一把刻花鸳鸯卷草纹金壶,为自己倒了一壶酒,一口饮下,道:“舅舅多虑。三日殿前的事情,侄儿统统忘却了。”
他笑睨着看我,道:“当真统统忘却了?”
我颔首示意。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壶,“你虽千杯不倒,但女孩子喝太多终究不好。总是要借酒消愁,也合该选个妥贴的地方才是。”
“这不是有舅舅嘛。”我想装撒娇的说了一句,却被他随之而来不一句话吓得再开不了口。
“原来你还是知道有我。”夜色太深,他的瞳孔太黑,我直直迎上这双美丽的眼睛,只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清雅如故。我一低头便能嗅到。他伸手揽我入怀,用力不轻不重,仿佛安慰。
“阿芜,你要知道——鼠活多久,单要看猫的意思。”
他为我扶正发冠,“你还是这么不小心。”
我抬头看他,目光却又落下其他地方,“就这么乱着吧,——我乐意。”
他的手停在半空,从馋死玛瑙盘中拿起来一把和田白玉莲瓣酒壶,低声道:“你明知道,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他一口饮下壶中美酒,殷红的酒液如血鲜艳,我淡淡道:“我乐意。”
他募然笑了,容颜在月色下艳丽如朝霞,灿烂了他身后摆放着的狐尾百合。
“也是。——只要你愿意,你想怎么做都行。就算搅得九天十地民不聊生,也有人心甘情愿,一往情深。”
他又看我一眼,“以后多绣绣花吧,毕竟你即将嫁给陆昭明,也应该学学寻常女子的样子。《柳絮春花图》,如何?”
“‘好风凭借力,从我上青云’,阿芜明白舅舅的意思了,多谢。”
“不必。只是‘红袖楼头夜已阑,天边明月自此还。’罢了。”
我笑笑,“好一句‘红袖楼头夜已阑,天边明月自此还’,舅舅天赋卓绝,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凄清地步!舅舅未免多虑了。”
“阿芜,”他沉思看我,“这世间最令人凄楚不过两件事。一是英雄末路,二是美人迟暮。”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舅舅好心,阿芜心领了,只不过,我非那些以色事人的姬妾,而是东望的帝姬,凤家的女儿!岂能与之相比?”
“确实,”他叹息着说,“若将你与那些人相比,确实委屈了你。”说完举起酒杯,“敬你一杯,愿他日凯旋归来,嫁作帝王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