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佳人从此难再得(1 / 1)
夜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乌黑的发丝在空中舒展开来,在火光中天的背景下格外动人。
她抱着我,行路匆匆。
我记得那一路上山色如黛,犹如她那张芙蓉面上的一弯柳叶眉。深碧中菊花烂漫,四周一片寂静。
我恍若隔世,只觉人生路上何其短暂,又何其古怪?上一刻还是人间炼狱,下一刻便是天堂美景。
她要带我去哪儿?我们在哪里?我想问她,却迟疑许久都开不了口,只觉脑海昏昏沉沉,直欲睡去,再不醒来。
“啊!”我尖叫一声,生生被从半空中泼洒出来的热血惊醒,一时愣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原是高坡上的勇士中箭倒地,骨碌碌从马上摔下来,一身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我闭上眼。不去再看一眼——那时韩回的贴身侍卫。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四周的尸体大多都是韩家的人,以及少数则是皇家侍卫——天佑十七年,西凉王上长女清河公主及笄。公主系逝世的慧宜歆妃所出,善琴书,工刺绣,是帝都难得一见的美人。当时韩慧的父亲韩老家主刚刚及冠,王上赐婚,传为美谈。三年后清河公主产子,名为韩回。可惜的是,公主生下这个孩子后,便因为血崩死去了。
所以韩回是王上的亲外孙。王上素来怜惜韩回生而无母,故常常叫他侍奉左右,以示恩宠。
我在那一刻怕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和聂红叶说说话,让身边这个镇定自若的女子告诉我韩回不会死。的确,韩回妖孽了一辈子,怎么会那么容易便死了?可身边四处零散的尸体却一次又一次打破我的幻想。
韩回会出事吗?他一定死了吧。我想。眼泪湿润了眼眶,却始终都没有掉下来。我趴在她肩上,一个人低声的颤抖,像只害怕受伤的小兽,紧紧抱着身旁的人,用力用的我自己都觉得过分了,她却好像完全也没有感受到,只看着前方高坡。
“怕吗?”她问我。
我抖抖索索的答:“怕。”我怕韩回会死;我怕眼前的这个人会丢下我;我怕这一生都忘不掉这副场景……其实现在想想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只是一死罢了。
的确,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韩回从军十余年,若就这么死了,也算一桩佳话。也免了“将军百战身名裂”的悲剧。这世间总是“自古红颜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若我能就那么死了,也少了后面的虚度苦楚。
她听了我的回答,仰起头笑起来,笑意在火焰中格外清晰明亮。我没料到在这种地方她还会笑,更没料到她笑起来如此惊心动破,明艳照人。
“我初次见的时候,比你更怕。”她转头看我一眼,可神情却是说不出来的孤僻。
明明四周是血,是火,是尸体的残余碎块儿,可我仍是为这一眼的惊艳痴迷。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种女子,她在太平盛世中温婉的低头一笑,比不过沙场一眼惊鸿。
言语间一阵骚动,原是有八十来个侍卫围绕在一处,不知是谁发现了躲在坡下的我们,尖声叫道:“表小姐!红叶城主!”
我抬头往上看,却是说不上来的喜悦:“行元!我在这里!舅舅呢儿?”行元是韩辉的贴身心腹,有他在,韩回肯定不远。
血海中有人听见声响回头一顾,身着玄袍,头戴紫金冠,眼角一点朱砂因为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一定是在的。很多年后我再想过那一眼,却总是不能忘怀——其实那实在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只是至死都无法忘记他在乱军之中给我的一眼安抚——除他以外,我这一生都没有第二个男人愿意在我为之担忧的时候回头一顾,免我不安。就像我这一生颠沛流离,唯有他自始至终的收留,赦我漂泊无依之苦。
他黑色的猎装上全是血,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顺着高坡匍匐在地走上来,看到的就是他这副模样。
天色太暗,我看不清四周的旗帜猎猎作响,听不到周围人嘶声裂吼的呼号,我想,大约是山风带走了吧。
夜间的风总是寒的,可我却没觉到多冷。红叶在我背后轻轻揽住我,躲在正中央的保护圈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我的背,大约是在安慰我,叫我不要害怕。我偏过头看她的时候见她直直看向前方,我以为她是在看前面的乱军,却在最后才知道她是在看我前面大约十步远的韩回。
那目光是我年少时完全看不出的哀凉与叹息,直到长大后我遇到陆昭明,方才明白。那是女子看向即将远去的恋人的最后一眼。
一眼断肠,一眼成殇。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
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我看着天空,不知四周一切,只知道夜的颜色越来越浓,后又继而越来越淡;我不知道时间过去多少,只知道有双手抱起我,有人俯下身子低声问我:“你怎么在这里?嗯?”
“哇!”我揪着他的衣领,赖在他的怀里,死命的哭起来,将自己身上的眼泪鼻涕一把抹在他衣服上,哭得泣不成声。
他问我为什么要哭,可是韩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明明之前你丢下我时我没哭;我以为你死了我没哭;聂红叶抱着我一个人在不知名的地方奔跑,我不知道前方何处时我没哭,可偏偏在你抱着我,浑身是血地问我“你怎吗在这儿的”的那一刻,我哭了。
韩回,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哭?
狩猎终于结束,他沉重的脚步踩过脚边的落叶,看像红叶的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无半分感谢之色。
我窝在他怀里,隐约看到有将士将零零碎碎的尸体碎块儿塞进车里,那里面,行元的面容一闪而过,他却视而不见,依旧抱着我走向最中心的包围圈。
我想我一定是看错了。那里面的,定不是行元。其实到最后我发现原来错得最多是我,我早就应该发现眼前这人的冷酷铁血、自私自利——那当中就算没有行元的尸首,但大多都是韩家的侍卫,都是为他而死的人,但到最后,也没得他回头看一眼,以寄哀思。就这么草草打扫,葬在乱葬岗,无人拜祭。
可是现在想想,那些侍卫的命已经算是好的了,毕竟,跟在韩回身边最苦的,永远的是他那些女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