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世人只记江南好（1 / 1）

当我再次看到李亦的时候，那是在半夜时分了。

彼时天色灰暗，深沉如一江春水，偏偏又那么柔软，像是幼年时母亲的怀抱——可惜我从未尝过那种滋味，无他，我的母亲从未抱过我，无论是我幼年还是现在。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当日孩童，也不会为在意哭泣，伤心许久。

他当时站在长窗下，看我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不屑，甚至还带着淡淡鄙夷，我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却只淡淡笑了，不做他讲。

的确，若你是我，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他人诽谤，那你便定然不会将这一切看在眼上，只因，你所承受过的，远远多于这一切。何况，他还算是个君子，最起码对我的鄙夷是真真真切切表露在眼中，流出在面颊，不曾在背后使刀子害人。

夜晚的风总是格外的凉，我轻声呵了一口气，平生不经有多少次感慨夜不能睡的悲苦，问：“李太傅如今深夜不眠，不知所为何事？”

夜色里，我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却认出了来者何人。的确，这世间有几个人敢在夜半闯进我的闺房而无人晓得？又有几个人，可以佩剑而来，却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如此飞扬跋扈？

我看见他似乎垂眸，但神色却是安然，一如既往，“那孩子你当真要生？”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可笑至极，我却欲哭无泪，只对他微笑道：“你说我若是不想生，干嘛千里迢迢赶到这鬼地方，让我亲爱的好好弟弟俘虏？”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抚着剑柄，神态平静无波，叫我一时看不出喜怒，不过也罢，此人的心智或许在很多年以前就被人生生磨灭了吧。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不过一个无悲不喜不欲无求的活死人。呵！何其讽刺！这数十年前我曾送给莫若非的评语，如今，竟成了李亦的评价。

世事变迁，从不亚于沧海桑田。

“你疯了。”他如此评价我，“王上是不会允许你生下这孩子的。”

听他说起韩回，我心中竟无一丝波澜迭起，并且我脸上笑意半丝也不曾变，“那又如何？我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第一个，是天意，第二个，是人意，至于这第三个，”说到这里我微微地停顿下来，声音带着我从不屑的期待，“总得让我自己抉择一次。”

他闭目，许久，才发出一阵近乎叹息似的细微呼吸，那声音太低，以至于我执意到死都以为是幻觉，“这百年寂寞，奈何红尘几何？你何必，叫人为难？”

我斜倚着枕头看他，许久才玩味的说：“不过红尘一欺世盗名之辈，沽名钓誉，以色事人，混乱人伦，且不忠不孝不义，何劳太傅如此费神。”

他微微俯下身，身姿如一丛冬夜被雪压弯腰肢的竹，却终不及当年那风华绝代一人。我记得，李亦，曾是他的旧将。

幽幽太息，眼前出现的仿佛是一人含笑的眉眼，却淡得如同被烟云笼了似的。

一颗黑得通透的水晶棋子从他手中滑落，一刹那骨节消瘦的手，与黑色浓郁的棋子生成极其强烈的对比，却终究没有那一番话来的通透震撼。

“只有看到刚刚出生孩子的笑颜，在对比即将垂暮死去老者的浑浊目光，你才能猛然发觉人世间一切悲哀苦痛。人都说仓颉造字功盖千秋，为此鬼神哭，天地惊，却不知，人生识字糊涂始。”

多放肆的话，却那样轻轻巧巧说出来，容不得人有一丝辩论。依稀还记得那时那人的神态，半分悲悯，半分嘲讽。

“你后悔过吗？李亦。若你当初不帮韩回杀莫若非，今日，在北秦，你的地位会比在西凉更高。他日九泉之下，也无需愧对江东父老，祖宗亲人。”

那一刻他握着宝剑的手格外用力，简直都几乎泛出青白色了，却什么都没有多说，只反问我：“那你后悔与王上合作吗？要知道，你虽为中宫，却至今无子。唯一的孩子，还在四个月大的时候被王上亲手设计打落，这第二个，王上也派我来劝阻你，若你不听，便就是死字。”

听闻此话，我心下忍不住的悲痛，他们不知，他们都不知，那给被韩回设计打掉的孩子，并非是我长子。那孩子，竟是从未享受一天人世间的美好，便早早去了！与他父亲一道，独留我在人间，求生不得。

念次，我也管不得素日与李亦之间的冲突，竟自顾自的说起来，说到底，我凤寒江，如今也只是想要找个可以说说话的人，至于是谁，重要吗？哪怕是只小猫小狗，今夜我亦愿意倾心交谈，不管其他。“李亦，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管韩回去哪儿留宿吗？我也从来不管他要去哪里、干什么事吗？”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来的轻松，因为我知道今夜有一个人将会知道这个可以公开的秘密，而我不必担忧他是否会出卖我。确实，今夜发生的事若李亦说出去一丝半毫，那韩回知道了一定会剥了他的皮，做衣服赏给我。而他，却没有拒绝的权利。原来处置一个人生死的滋味如此之好，怨不得无论是韩回还是陆昭明、我唯一的弟弟，都为之痴迷不已。“因为他韩回的女人实在太多，多到我不能用个数。应该用捆。他后宫有名分的妃子侍妾和在外面养起来的外室，加起来最少也得有十捆。而李亦，这世上所有的爱情加到一起，都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共同点，那便是忠诚。他从不曾爱我，我自然也不会爱他。所以他去那儿留宿我从不管，他去干什么我也不管——他的生死，与我凤寒江何关？我生下他的孩子，也不是为了保住荣华富贵，更不是为了留住他，所以你可以大胆的回报给你的主子，我凤寒江生下来的孩子，是跟着我姓的。当然，也用不着他养。让他放心，今后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他韩回都绝不会有个生来不吉的正宫嫡子——当然，如果他不废黜我的话。这件事没有人会知道。请他一定要放心！”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对李亦说：“记得补上这句。太傅大人。‘臣妾凤氏祝陛下福寿延绵，子嗣恒昌，坐拥万里江山，享尽美人艳福。终其一生，”微停顿了一刻，只觉得钻心刻骨的冷，一时间忍不住揽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可心里却感受不到半分冷意，反而有些许轻松，好似暖风拂过我的面庞，“无人分享其悲伤息怒，孤寡一人！”

这是我一生最想对韩回说的话，辗转多年，直到今日，才算是如愿了。只可惜，假借他人之口，且韩回到最后都不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