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七章 灵魂促销(1)(1 / 1)
气温极低,它或许忘记了自己曾是个热情浪漫的乐手,与太阳合奏出过最激昂炽烈的交响曲。而此时它化身为冷酷的武士,正与冬风搭档,用锋利的尖刀精准地捅刺着人类外漏的肌肤,留下没有血痕的伤口。倘若一个人无所谓开不开心,那他就会无视这种天气带来的糟感。如李泊远,现在的天气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以屏蔽的背景。
或许这是他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走向那辆肇事的跑车前,他这样想。他还想过给王雅贞打个电话,但他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认为这样做有些残忍,如果让王雅贞知道他即将坐牢,无论是以何种理由,都约等于将心高气傲的她逼入绝境。他最终决定换一种让她可以勉强接受的方式,譬如制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于是他将电话拨给了唐棠,毕竟她是他所熟知的人里最善于撒谎的。
我会消失一段时间,你要照顾我妈。李泊远对着电话那头惊诧不已的唐棠交代。他的语气笃定到令唐棠失言良久。
你可以说你是我女朋友,以你做表面的功力,我想她应该会喜欢你的。李泊远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喉结微弱的抖动着。他挂了电话,将唐棠的啜泣声封锁在另一个空间。接着,他坐进那辆引擎盖略有凹陷的跑车,拨出了“自首”的电话。
在此之前,曹启南已与公安局高层通气,并派人赶往医院,用家属无法拒绝的赔偿金,将口供改至与李泊远描述的如出一辙。伤者是个初中女学生,当时正在过马路,被超速行驶的曹轩撞倒,后被一个放羊的老头发现并送往医院。如果没有这个放羊人的存在,那么女孩就不仅仅是终身残疾的后果。不久后,放羊的老头修上了三层高的房子。至于两件事情有无联系,不得而知。
从李泊远坐进那辆闯祸跑车到警察赶来现场,接着他装作罪犯懊悔地认罪,前后接续得严丝合缝,形成了看似合理的肇事逃逸又自首的案件。他将红色手指印摁在自己的签名上,自此他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罪犯。被判刑两年,不上诉。在曹启南和他的共同努力下,一切都是如此顺利。伤者家属、救人者、办案人员都无人质疑并选择接受这个结果。金钱对于部分人仍具有强力的功效。当这些部分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金钱的功效就无意外地发挥了它的最大值。李泊远和边颜颜一样,将自身某样东西转换成可以被金钱交换的商品,被曹启南买走了。
两年的时光,700多个日夜里,他既没有像美剧里的越狱大师寻找着这个囚牢的出口,亦没有像普通囚犯被制度化:为了能躲着抽支卷烟、能多上几分钟厕所而与长官或牢头攀关系。他只是安分地成为着商品,一个将自身价值切剖为700等分的商品,每挨过一天,他就完成作为商品的职责多一分。
刚进牢房的前两周,李泊远被牢头的打手们揍了三次。再后来,他就安然无事。他明白,那只是牢头为了巩固地位而做的必要。他不反抗。牢头见他安分,也不再欺凌。
春天,李泊远服刑的区域新进了一个外号为黑狗的罪犯,他因为抢劫而判刑3年。与李泊远分在了一个牢房。本来他们之间毫无瓜葛,直到有天黑狗同其他囚犯吹嘘起他的风流史,点燃了李泊远如死灰槁木的魂灵。
黑狗说,我曾经帮老大追债,在黑暗巷子里摁住一个姑娘的腿,让我的哥们儿往她身上骑。女孩刚开始叫声凄厉,后来我另一个哥们儿骑她,她就不叫了,乖乖只央求我哥们儿宽限债务时间。最后一个轮到我骑咯,那小妞漂亮得很,真他妈一块肥肉。黑狗得意地叙述着,猥琐流弊的光芒从他下垂的眼角边缘溢出,惦念的神情似乎还回味着当日的经历。
当晚所有囚犯都进入梦乡后,趁黑狗起夜上茅房,李泊远将厕所灯关掉。他一只手捂住黑狗的嘴,另一只手用之前准备的扫帚木棍往他下-体捅去。一下,两下,三下。丧失理智的袭击代表着他对现实残酷的鞭笞和拷打,以及他积压良久的负面能量的宣泄。黑暗中,猝不及防的黑狗拼命挣扎并发出闷重的□□。他在反抗中突然捉住了李泊远的手,如恶狗般尖利的牙齿用力地磨砺并挤压一根细弱的指骨,李泊远感到指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往黑狗的人中打去。黑狗晕了过去。污秽恶臭的空气中夹杂着血腥的气味,李泊远发现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已经在搏斗中断掉半截。他顾不上疼痛,服刑人员斗殴的严重性促使他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对策。接着他主动走到值班室向狱警告状。茅房作为牢房里唯一的监控盲区,狱警也只有按照主观经验判断事件经过。面对诸多前科流里流气的黑狗以及平日里老实本分的李泊远,他选择了相信李泊远的口供:黑狗对李泊远进行性骚扰,他只是被迫自卫还击。黑狗百口莫辩,最后被调离了这个区域。
伤口逐渐在时光流转中弥合。白天完成劳改任务的手工活路后,李泊远开始在空闲时候画画。他不再模仿马克夏加尔,而是聆听一些发自内心的模糊而断续的声音,再用笨拙的线条和粗糙的阴影将它们变为符号记录下来。或许这些抽象难懂的画面只是他是从记忆和梦境的混沌中提炼出来的具有象征性的图案。譬如正在消失的光束,将要陨落的飞机,破碎的梧桐叶,等等。由于没有彩色的画笔,黑灰白色块构成的画面使他的画风显得过于晦涩阴暗,甚至除了他自己,并没有人认可这些图案。不过他仍然每天坚持完成一副,直到他用了将近500张白纸。
李泊远,再过一个月,你便可以出狱了,你可以联系你的家人来接你。狱警对着做手工模型的李泊远说。两年的时光,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他被带到一个密闭狭小的空间,光线昏暗的壁灯下是一台悬挂的灰绿色电话机。他沉思了一会,将电话拨给了唐棠。
我妈怎么样李泊远直入主题询问他两年来最关心的事情。
唐棠惊讶着沉默着,半晌激动得抽泣,她语无伦次地说,你终于打电话来了,我终于等到你电话了,阿姨她在你消失没多久...就进了医院,医生说她肺里的肿瘤已经恶化,才没过半个月就…接着唐棠哭得泣不成声。
李泊远预感不详,焦急追问,就怎么了
唐棠抽噎着说,阿姨走的那天,我去过你公司找你,可是曹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你在哪...后来,阿姨的遗体停在医院里很多天,我实在找不到你,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求助邻居的儿子帮忙抱着阿姨的遗照走过葬礼全程...
接下来,电话听筒就从李泊远手心滑落,她说的一切都听不见了。李泊远站在原地对着墙上的电话机发呆,仿佛那是可以照见人类灵魂最丑恶一面的镜子,所有关于人性的污秽,肮脏,都可以清晰浮现。人性的自私基因决定了,他连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丧失了。曹启南不过是担心他在知道母亲的真实情况后,反悔做出替曹轩顶罪的决定。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已经离去了。王雅贞带着对他至深的误解,带着她的学生、同事以及屈指可数的朋友的同情,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
筒道里的灯光幽暗到仿佛虚设,空气里悬浮的颗粒逐渐变得坚硬并且尖锐。他回想起最后见到王雅贞的那天,她的书桌上放置的织了一半的围巾。她知道他根本不会戴,她也知道她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可她依然拆了打,打了拆,或许正如同她对他绵延不断又不善言表的爱。李泊远不敢想象,她是如何度过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日子,最后,她再也无法为他织那条他根本不会戴的围巾。
-泊远,你何时回来。
-您等我,我需要点时间。
-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您和她是同样重要,请给我时间证明。
-抱歉,我要去找你爸爸了,等不了你啦。
…
-你别走。我回家,你别走。
为何您不给我时间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从梦中惊醒。他最戒备的眼泪终于冲塌了他多日高筑起的防线,肆无忌惮地渗透进冰冷僵硬的枕面。他熬过700多天漫长的时光,除了完成几百幅无人看懂的画作,此时还丰收了眼泪,这些源源不断的咸湿液体不过是作为他荒诞人生里的深刻遗憾之情的肤浅表露,也是作为他弥留在这个沉闷空间的最后印记。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见到高墙外的第一缕阳光,而枕上的泪痕也会风干,无法再证明他曾经为此伤心过。一切可以重新开始,而他也将会背负着狼心狗肺的不孝子罪名完成他卑劣人生的下一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