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七章 灵魂促销(2)(1 / 1)
高墙外的地面上,一片干涩的叶子被寒风卷起,悬在凛冽的空气中翻转两圈,最后落在唐棠的脚尖。她穿了件绛紫色的羊毛尼子大衣,描了淡而精致的妆容。相比两年前,她憔悴了许多,身体瑟瑟发抖却满脸笑容。她踩过那片枯槁的树叶,激动地迈步至李泊远面前。
终于等到你了。你可知道我多想你。
李泊远伸手揽住她,感到她在怀中抽噎。李泊远说他在那一刻莫名难过,他只是想找个人抱。因为倘若不如此,他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生活里突如其来又没法解释的伤悲,或许是出自对于生命中某种浑然不知的巨大流失在冥冥之中的感应:后来他才知道,正是那一天,卢月答应了一个韩国男人的求婚。
曹启南如约将一笔丰厚的金钱打到了李泊远的账户上,但在不久后,这位风光无限的企业家就病倒了,他的胶原蛋白提供者边颜颜与她的情夫合谋篡夺了曹启南的一笔巨款逃之夭夭。而那个情夫的特殊身份,也使曹启南放弃了追究的打算。那人是曹轩,曹启南最疼爱的独生子。
李泊远守护在重症病房里,看着病床上的曹启南一日比一日的苍老憔悴,往日的奕奕神采和无限风光都与他渐行渐远。胶原蛋白、亲情、健康都在逐渐从他的生命中抽离,余下的金钱以及残存的意识都无法再成为令他春风得意的资本。就像一个卸了浓妆的老女人,没有化妆品的遮盖,看上去十分落魄可怜。
在曹启南去世的前一晚,李泊远接到了曹轩求助电话。曹轩说他在澳门输了很多钱,希望获得李泊远金钱上的帮助。李泊远毫无犹疑给曹轩转了一笔钱,当然这串六位数字的金额对于此时作为曹启南最大可能接班人的李泊远来说已经是微不足道。曹轩在电话中不胜感激,并再三叮嘱李泊远不要将他的行踪告知曹启南,挂了电话后,曹轩就从此失去了音讯。
好的,我一定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这是李泊远对曹轩说的最后一句话。
翌日,曹启南干裂泛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艰难地发出羸弱的气音。他仿佛正在和死神对话,说着不属于人间的语言,可是李泊远却听懂了。
“轩轩,轩轩”“爸爸不怪你,那只是个女人,你才是爸爸的命根啊.”“小李啊,我想看轩轩最后一眼,你帮叔叔好吗。”
李泊远说,对不起,曹叔叔,我已经尽力了,可实在联系不到他。接着,他看到曹启南的瞳孔逐渐放大,眼白处的暗红血丝也逐渐消退,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失望所取代。李泊远忽而联想到,王雅贞去世的时候或许也是带着这样的神情。总之在那一刻,他心中没有任何惭愧。
几日后,他抱着曹启南的遗照走过了葬礼的全程。黑白相片上的曹启南笑容温和,这位曾经叱诧风云的工程业巨头,以外人送终的结局走完了他“厚德载物,自强不息”的一生,他留下的金钱和产业都被这个外人所接手。
不久后,李泊远给自己买了一辆顶级配置的越野车,试驾第一天,他在一个分岔路口险些撞上一部与他抢道的人力板车。他下车与板车师傅理论,那人明知自己无理却说了一番令李泊远无法反驳的话。
他说,我也想让你啊,可是如今这世道,我要让了你,谁他妈让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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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灯光扑朔迷离,李泊远的手机忽然响起。“叮叮铃铃,叮叮铃铃”的朴实响铃仿佛接续着时空隧道的绵延。
恍若隔世,忽尔今夏。
电话是唐棠打来的,他对这个共同拥有一张结婚证的女人,态度冷漠淡然,似乎她只是他同程机舱的一个乘客,他们没有精神上的交集,只是因为某种巧合,被安排在了一个客舱里。仅此而已。他挂掉了电话,继而点上一支烟。不知道唐棠跟他说了什么,只是略微感到他的不愉快。或许,对于这个女人,他几乎没有愉快过。
我是不是很卑劣?李泊远突然转过头问我。
我点了点头,又接着摇了摇头。他在昏暗中不明含义地笑。
你为啥娶了唐棠?我问他。
哦,因为她是最后照顾我妈的人。还有。他的轮廓依旧深陷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可是能感受到他与这氛围无比贴合的黯然灵魂。他说,她曾经真的怀过一次孕,而我没有相信她,后来她流产,医生宣布她终生无法再孕。
他没有再说下去。这时我又看到他残缺的指关节,我的心脏也仿若凹陷了几厘米。他原本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因为种种原因,却不得不成为密闭围城的参与者。婚姻、金钱、人生轨迹,都各自成圈又相互衔接为大圈,将他牢牢禁锢在内。
卢岐,如果我是你姐夫,你会接受吗?
我朝他微笑,点头,发自内心。我说,我想去看看卢月。我有太多疑惑,她的样子并不像那种认同生命的女人。
是的,你的直觉是对的。他说,即使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此认为,我也不会产生怀疑。
你要跟我去见卢月吗?我问他,我知道这世上或许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想见到卢月。
他的视线戳破面前的挡风玻璃,昏暗中望向不明焦点的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须臾,他摇摇头,笑容意味深长。
不去了,没意义。
我突感难过。却也不知说些什么。世上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选择看遍她周遭的所有的景致,可就是不去看她。
下了李泊远的越野车,我走向那座旧院落。我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面破败的围墙里。屋外的蝉鸣低吟,失去了白日里的高亢。院落内洒下了月光,仿若一个盛满了透明的甜汤的古朴木碗。再一次见到六月,我们之间已经不再隔阂。这个改变很神奇,或许这就是亲戚血缘的自然连接。她的瞳孔透亮,没有参杂世俗欲念的浑浊。仿若电视上见到的西藏贫瘠山脉上覆盖的雪霜,与天上的白云相互辉映着,纯净无杂质。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我们坐在院子的石桌旁。一片茶叶在水窝里翻转,几秒就与月光一齐沉入杯底。六月的笑容在月光沐浴中显得沉静,美好。真不知道是月色洗涤了她的笑容,还是她的恬淡稀释了月光。
她告诉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陈岚带到了城市。陈岚起先改嫁给一个卖板栗的男人,后来又改嫁给一个建材商人,刚开始男人对她们母女很好,后来母亲染上了赌博,男人便将她们赶走了。陈岚又改嫁几次,结局都没有例外。多次“易主”,颠沛流离,便是六月儿时最深刻的记忆,或许还有陈岚给她灌输的“女人要靠男人活着”的人生哲学。
听上去并不愉快的经历,被六月用比杯中茶面还平静的语气叙述着,仿佛这一切并非发生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六月给我与众不同的感受,她的气质介于看破红尘与超然物外之间。尘世间任何的矫饰与虚伪在她面前都显得低级且苍白。我并不认为她是一个坏女人,并非因为她是我的堂姐而有所袒护。我想,即使我与她非亲非故,我的感受亦然。
喝完茶。她领我进了她的卧室。脱漆的木床是整个房间的主要家具,床面铺了一层凉席,一支陈旧的藤编枕头孤单地落在床头。她说,很久没下山了,今晚或许有些蚊虫,无法驱赶。
我说,没关系,我不怕蚊子。她点头出去梳洗。房间里静谧幽暗,照明设备是放置在地上的一只小油灯。我拾起油灯,一点点照亮墙壁上那些图案。原谅我的好奇,这些图案在简陋的小屋里显得过于招摇。它们是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新闻板块的拼接。这些板块都有一个共同的当事人:一个韩国籍的诈骗犯。墙上张贴的新闻,有的是关于这个诈骗犯的通缉令,有的是对他捕风捉影的逸闻。正当我疑惑时,六月提着一只油灯进了小屋。她说,那是我的未婚夫,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她或许感受到了我的惊讶,却不急于给我答案。她告诉我,我其实并没有出家,只是一个隐居者,头发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剃掉了。自从我的丈夫消失之后,我就关闭了体内所有的欲念的开关,集体的封锁只为了一个欲念服务,就是希望等到他回来。
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那个活在“墙壁上的男人”,曾经因为他莫名其妙的消失而使卢月变成六月;如今也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存在,才使六月”孤注一掷“的隐居生活具备意义。对于六月的故事,我愈发好奇起来,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不仅使她毅然斩断了与尘世的所有关联,也是她存在于这个世上唯一目的。然而我更清楚,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必须走近她的灵魂,而并非从别人口中去聆听。任何的客观评价,都具有它的片面性。于是我向她提出了听故事的请求。
六月凝望着墙壁上的贴画出神,须臾,缓缓说道,如果一个女人真的爱一个男人,会不惧面对任何黑暗。如果这个女人离开了他,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够爱他,或者说她更爱自己。
后来我听完她的故事后,没有再对此观点产生怀疑。我想,至少这个观点在她身上是奏效的。
当晚,在两盏油灯的映照里,她跟我讲起了卢月的故事。直到油灯的火焰变得更加微弱,被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朝阳所淹没,陈旧的故事才划下句点。而新的故事仍然在六月身上延续着。就像时而尖锐高亢的蝉鸣,时而却毫无声息,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消失了,它们不过是换种方式存在罢了。
我想,蝉会累的,就像人也会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