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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总的安排下，敛之先在办公室里看了两周的《修理技术条件》，郭总强调这是工厂制定《工艺手册》的依据，也是‘甲方代表’进行检验验收的依据，一定要好好学，还要做好笔记。于是，敛之就像小学生一样一直在办公室里抄书。朴代表时不时地过来调侃一下敛之，说敛之做的这些完全没有意义，但没办法，领导安排的，只能硬着头皮完成。
三本《修理技术条件》抄到一半的时候，郭总好像觉出了自己的培养模式有一点问题，便又让敛之去装配车间现场学习。敛之本也觉得现场学习会比较切合实际，但没想到郭总还是要检查他每天的笔记，只不过内容变成了《工艺手册》。敛之便只好一边向工人师傅们请教他们工作的流程，一边拿笔把《工艺手册》的要点记录下来。
其间敛之和朴代表讨论过，觉得一直在装配车间呆着对最终成品的验收也没有一个整体的概念，不如先去试车台看看，然后顺着关键环节把整个修理流程走一遍，最后再去了解各个工序的细节。谁知刚把这个想法跟郭总一提，郭总便劈头盖脸地把敛之骂了一顿，说敛之沉不下心来，学东西不踏实、不用心，好高骛远。朴代表在一旁对敛之苦笑一下，也便不敢再提。
工作之外的生活敛之还是很快就习惯了。
敛之到代表室已经有一个月了，却还是被安排住在食堂，朴代表给郭总提过好几次让敛之搬过去和宋代表一起住，郭总都未置可否。好在敛之在来之前就下载好了上百集《海贼王》，否则这没网可用的还真不知道该干啥。
郭总家在吕梁，每隔上一周就会开着车回家住上一周。郭总在厂里的时候会逼着敛之和宋、朴两位代表晚上加班，郭总不在的时候如果不是必须，三个人便在厂子周围转转。厂子周围没什么人家，但自然环境很好，经常有松鼠、野兔，偶尔也有蝎子、壁虎。
“郭总这人就不适合当领导。”朴代表也不时地会在两个小兄弟面前抱怨几句，“你看之前王总在的时候，每到周末都是带着我和杨进城去玩儿，咱代表室在城里又有宿舍又有办公室，方便得很。郭总这可好，到周末自己开着车回家了就把兄弟们给扔在这缺水少电的山沟里，还千叮万嘱地生怕咱们进城，一句话，就是不仗义。”
“人家再怎么着也是领导，领导不想让咱给他惹麻烦咱就好好呆着吧。”宋代表说到，“郭总平时待咱们还是不错的。”
朴代表笑笑：“小宋啊，郭总在这厂里呆了十年了，有什么事儿的话东车间汪主任在他面前说句话绝对比咱们好使，你信不信？”
见宋代表没有说话，朴代表又说：“你别看厂里请吃饭的时候都客客气气地夸郭总，实际上厂里这帮老总都知道他性格软，把他吃得死死地。以前是我们拿着胡萝卜加大棒，把厂里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吃，现在居然倒过来了——这‘甲方代表’当得真够窝囊。就像上次，郭总、杨、我，都说好了得好好整顿一下附件车间，结果杨跟我已经挽起袖子打算开干了，郭总却开着车回家了……”朴代表冷笑两声，“郭总还一直跟我说徐总在航空部关系广，咱惹不起，这像是‘甲方代表’该说的话吗？”
“郭总说得也对，”宋代表又说到，“咱们在体制内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所以郭总比较喜欢你——听话。”朴代表跟宋代表半开了个玩笑，便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敛之来的时间不长，自然是说不上来各人的好坏。但也能感觉到朴代表比较有能力性格又比较直率；郭总和宋代表比较“装”，而且暮气沉沉，观念也跟这厂子一样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
6月份一过完上级机关就开始对各个代表室进行年中检查，郭总交给敛之一大堆材料，让敛之写一个工作总结报告。敛之写好以后郭总十分不满意，又自已亲自写了一稿。敛之一看，真是不服不行。经郭总一写，本来平凡的工作一下子就变得意义非凡了；本来很容易的事情一下子就充满了挑战；本来是自己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一下子就成了自己英雄般地拯救了全世界。敛之看着那份报告，无可奈何地苦笑，自己这辈子估计都达不到这个水平了。
应付完局里的年中检查后，郭总心情大好，吃完晚饭后便拉着敛之他们三人去陪他散步。
“你们看看咱们这儿的环境多好啊，青山绿水的。”郭总指着周围的山水对三人说，“想当年我刚工作的时候是在一个小的修理厂，刚去了大家都看不上我。我就加班加点地看《发动机手册》，不到两个月我就能给他们讲发动机的原理了，把油路都给他们走通了。遇到什么问题别人都解决不了，就我可以，不到半年我就成了修理厂厂长。后来调到咱们代表室的时候他们可舍不得了，但我给他们说这是上级机关的命令啊，没办法。来了这儿以后，厂里的人都说‘总算是来了个懂发动机的代表了’。我还给他们上过课。”郭总望望敛之，“小张你行不行，给他们装配的工人上课？”
敛之摇摇头：“这我不行，师傅们的经验比我丰富太多了，好多东西我还要向他们请教。”
“不行吧。”郭总满脸喜色，“你一个北航大学毕业的学生都没法给他们讲课吧，我给他们讲，他们才算是了解了发动机是怎么调节的。我来之前厂里面各方面的制度都不规范，工人的操作也不规范，都是我给一点一点纠正的。我一直呆在这里，整个北京局都没有可以顶替我的人。所以局领导把我提拔起来，现在36岁成了北京局最年轻的老总，厉害吧。”
“厉害，郭总就是咱北京局的栋梁。”宋代表喜笑颜开地接到。
“也是局领导英明，不埋没人才。”郭总摆摆双手，“你们现在跟我那时候确实没法儿比。我们那时候多怕领导啊，每天早上我都第一个到厂里打扫卫生，上班的时候一闲下来我就去拖地，一闲下来我就去拖地。别人都在休息我都在忙着打扫卫生。领导看到了就有个好印象，觉得这个小伙子眼睛里有活儿。你们现在不行了。”
“小张，”郭总见敛之低着头没怎么说话，便招呼他到，“你都来代表室一个多月了，怎么没见你给我交过一篇思想汇报呢？”
敛之一愣：“额，还需要交思想汇报吗？”
“这你都不知道吗？这点儿觉悟都没有吗？”郭总又是相当不满的样子，“你们在大学里没交过思想报告？”
“没有。”敛之摇摇头，想笑却又憋了回去。
“你这什么大学生啊，怎么什么都不行，真是高分低能啊。没写过思想报告，怪不得工作总结也写不了，随便找个初中生是不是都比你写得好？”
敛之长这么大第一回被这么无知地嘲笑，当时便想发作，但又觉得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被人身攻击发火实在是太没品了，便也就笑着点点头拉倒了。
“敛之你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自己给自己的学习成绩打个分吧。”郭总又说到。
敛之想想：“也就50分吧。”
这回倒是郭总楞了一下，没想到敛之会直接给自己一个不及格的分数：“那你该反思一下为什么你的学习效果这么不好。是不是不够努力，不认真。”
“小张平时挺努力的，车间里工人的反馈都很好。”朴代表在一旁帮敛之说了句好话。
“嗯，郭总，我态度没有问题，是能力不够。”敛之说到。
郭总又是一楞：“我看还是态度的问题。小张啊，我觉得你始终有股劲儿在那儿别着影响你的进步。你年轻，刚出学校，什么都不懂，没什么社会阅历，我们是过来人，都是有经验的，不想让你走弯路。所以你要听我们的忠告，我们说什么你可能一时理解不了，照着做就行了，等以后吃亏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嗯，谢谢郭总。”
“你看你，刚毕业就能当上‘甲方代表’，说出去人家都会高看一眼，这是多幸运的事啊。现在找工作多难啊，你学历也不高，就一个本科生，你看看小朴、还有之前的小杨都是研究生，你出去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吗？能一个月轻轻松松拿四五千吗？你看看有多少大学毕业生拿的工资和咱们厂里的工人一样，两千都不到。你们年轻人要知道珍惜啊，小张你看为了迎接你我还专程到城里给你买了床单、被子，多好的床单和被子啊，都是我对你的心意啊。”
敛之忙不迭地点头：“郭总您说得是，实在是很感谢郭总。那个，刚好您提到学历了，我就跟您汇报一下：我毕业前考上了北航的研究生，根据《定向生协议》里的规定，保留两年学籍，我应该是明年9月份去上学。之前一直没机会跟您说，您看……”
郭总没有说话，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段：“你先安心工作吧。这个事儿肯定要向局里请示，你先把工作干好，明年再说这事儿。”郭总又看了看宋代表和朴代表：“单位肯定是推荐优秀的员工去培训深造的，前提是要把工作干好，工作干不好谁也别想走。”
敛之想起郭总一个月前给自己说过的“工作拿不起来你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由觉得好笑。
敛之给闻浩打了个电话，两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离开长春后的经历。
“你们老总也太假了吧，我们老总就直接说的‘大家都是为了满足私欲，但是为了满足私欲得先把公家的事给干好’。”闻浩说到。
敛之笑笑：“我们老总人其实还是不错，就是太‘装’了，眼界太窄，格局太小。同样是体制内混出来的，局长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不是废话，他能跟局长比吗？”闻浩也跟着笑笑，“你们那儿是有个宋昭全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能不知道吗？他之前是我们太原代表室的，在厂里把一个女职工给上了，人家闹着要他负责，他又不愿意，人家就把这事儿给闹大了，整个北京局都知道这事儿。本来是要让他卷铺盖走人的，结果你们那边缺人，被你们老总把他要了过去。”
敛之闭着眼一阵犯晕：“天啊，我先还以为他就是有点儿自私……我都是在和些什么人共事啊——也就朴代表是个正常人。”
“反正你那儿不是久留之地，有机会出来就出来吧。”
敛之笑笑：“还没熟悉呢，干嘛出来啊？虽然不想惹事，岂又是怕事之辈？既来之则安之，先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