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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的培训结束后，敛之被分到了山西晋城，作为航空部的甲方代表被派驻到了工业部门在晋城的一个航空发动机修理厂，闻浩被分到了太原，思帆被分到了贵阳。
长春的班主任只给了敛之一个晋城代表室室长的电话，让敛之自行跟室长联系报道。电话里室长特别热情地让敛之第二天就赶到晋城来，还说要亲自开车去车站接敛之，敛之忙不迭地推却，室长却一再坚持，弄得敛之怪不好意思的，只能坐上最近的一班火车往晋城赶路。
敛之到北京中转时已经是晚上7点了，按照室长说的买了当天晚上到郑州的车票，坐一晚上硬座赶到郑州后又再坐汽车前往晋城，等真正到晋城时已经快到第二天中午12点了。敛之现在和如妍妹妹的交流已经很顺畅，一路上每到一站或者等车的时候都和她聊上两句。
“喂，室长您好，我是新分来咱们代表室的小张，我已经到车站了。”敛之给室长打了个电话。
“哦，小张啊，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我已经派司机李师傅去接你了，他应该也快到了，我把他电话发给你，你跟他联系一下，他的车牌号后三位是535。”
“好的，谢谢室长。室长您多休息。”
敛之便又跟李师傅联系。
“是张代表吧，让你久等了。快上车吧，行李我来。”十分钟后，一辆君越接上了敛之，五十来岁的李师傅笑容满面地给敛之打开了后备箱，帮敛之把行李放了进去，“张代表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办吗？没有的话咱就直接回厂里吧，郭总说不定还等着你呢。”
“我没什么事儿，咱就去厂里吧。麻烦李师傅您了！”
“没事儿，我就是咱们代表室的司机，这都是该做的事儿。郭总本来说要亲自来接你的，但今天早上起来有点儿感冒，就临时来不了了。”
“郭总就是郭室长是吧。他太客气了，我本来说自己坐公交或者打个车去厂里就行了，他非要您来接我，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啊。”
“是郭室长，这个啥，因为他跟咱厂里的总经理是平起平坐的，所以平时也都叫他‘总’。”李师傅笑笑。
李师傅一边开着车一边给敛之介绍着厂里的情况，不一会儿就出了市区。敛之来之前就知道厂子不在市区，但见车开往的地方越来越偏僻，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打鼓。车出城后又开了十公里左右便上了一条岔路，随着山路就进了山，再走上一段就是开始盘山而下。
“没被吓到吧。”李师傅指指绵延几公里的陡峭下坡路对敛之笑笑。
“还好。”敛之也是一笑，“以前我去北川的时候那路比这还险。”
下到坡底后敛之便见到了工厂的大门，大门两侧的墙上刷着标语，一股上个世纪计划经济的味道扑面而来。驶进大门再往右拐上一个坡，李师傅便把车在坡顶的一栋楼前停了下来。
“朴，宋，小张到了，你们下来吧。”李师傅冲着三楼开着的一扇窗户喊到。窗户里探出半个头来答应了一声，便有人开门下楼的动静。
敛之四下一张望，觉得这应该是厂里的家属区，周围的楼依山而建，都不高，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很有电视剧里七八十年代的感觉。
很快，从楼后面转出了两个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个看起来和敛之年纪相仿，两人都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
“张敛之是吧，朴春跃，这是宋昭全，都是航空部的甲方代表。”年纪较大的一位说到，“先上去吃饭吧，郭总有点儿不舒服先回寝室休息了，呆会上班了再去办公室见见他吧。”
“好的。朴代表你好，宋代表你好。”敛之跟两人一一握手。
“来，我帮你提着行李吧。”朴代表说着就伸手来接敛之手里的提包。
敛之哪好意思麻烦别人，把包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谢过朴代表的好意，再谢过李师傅，便提着行李箱跟着朴、宋两人往楼上去。
朴代表一边帮敛之把东西放下一边给敛之介绍：“这是咱们的食堂，代表室雇了一个阿姨周一到周五给咱们做饭。周六周日咱们有时间了就自己做。这是给你留的饭菜，还热着呢，你多吃点儿。”
饭菜都是些家常菜，但味道很好，敛之赶了两天的路，便也不太顾忌形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朴、宋两人就坐在敛之对面看着敛之吃饭，宋代表背靠着椅子，好像没有什么精神，时不时地摆弄一下手机；朴代表则一直笑吟吟地注视着敛之。
“以后咱们山沟里就有四个人了，可以打升级了。”还是朴代表笑呵呵地说到。
敛之也跟着一笑：“朴代表，咱们代表室就只有四个人吗？”
“之前还有一个杨代表，一个月前刚调到郑州去了，跟老婆孩子团聚了。”
“哦。”敛之点点头，“那咱们这里能上网吗？”
“呵呵，食堂这边儿没有拉网线，但我们宿舍里可以上网。郭总说让你先在食堂住几天，然后我搬到楼下杨代表以前住的房子里，你搬到我那儿去和小宋一块儿住，两个年轻人也好交流交流。这几天你要洗澡要上网就去我们宿舍吧，一会儿我领你去认认门儿。”
“好的，谢谢朴代表。”敛之吃了两口饭又问到，“那咱们这儿有公交车去市里吗？”
“有，早上8点第一班，一个小时一班。”
“那快递能到吗？”
“快递到不了，不过邮局的东西能到，厂里收发室每隔一天会去一趟邮局取东西。”
敛之听完便放心了，又埋头扒拉了两口饭。
“呵呵，我发现还真挺有意思的。”朴代表笑着看看敛之和宋代表，“像小张你们从学校毕业过来的都是先问能不能上网、交通方不方便，因为你们需要跟外界联系；而像小宋你们这些已经工作过调过来的首先问的问题都是领导性格怎么样，领导有什么爱好之类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敛之也是一笑，宋代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们还小嘛，没经验。”
朴代表看看时间，说到：“那行，小张你吃完饭先休息一下，下午两点我在楼下等你，带你去办公室。”说完就跟宋代表起身离开。敛之也起身把二人送到门外。
敛之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好后打量了打量这个食堂。说是食堂，其实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只不过由于没人居住，卧室里除了两张空床外便没有什么别的陈设。其中一张床上铺着床上用品，看起来应该是为了迎接敛之新置备的。敛之往床上一躺，把被子拉过来抱进怀里，却觉得被子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敛之把被子捏了捏、压了压，感觉不出来里面是什么材料，再看了一下被套、枕套和床单所用的面料，都是很糙的那种，感觉一用力就会被扯坏，被套、枕套留了好多边边脚脚，床单更称不上是床单，不过是一块没裁剪好的面料而已。
“这也是七八十年代的产品吧，跟这房子挺配套啊。”敛之无可奈何地笑笑。
因为是用作食堂，厨房里倒是一应俱全。客厅里除了一张吃饭的圆桌外还有一台落满灰尘的电视和一张被灰尘落满的沙发。厕所不到两平米大，除了一个蹲便器和水龙头外什么也没有。蹲便器水管上的阀门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敛之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它拧开。
敛之把自己的东西归置了归置，刚打算抓紧时间再休息一小会儿，却被楼外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黄河大合唱》给强行叫了起来。敛之便匆匆洗个冷水脸，提前下楼去等朴代表了。
敛之总算是见到了郭总。郭总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敛之，透着股领导范儿。
“小张啊，欢迎你到我们这儿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我是北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的。”
“哦，北航啊，应该也是重点大学吧。学的什么专业啊？”
“我学的是飞行器动力工程专业，就是咱们的航空发动机。”
“哦，那倒也还对口。你知道当‘甲方代表’是干些什么吗？”
“稍微知道一点，但也不是特别清楚。”
“那你给我说说看你对‘甲方代表’的理解。”
“额……‘甲方代表’是咱们航空部派到工业部门的产品代表，主要是为了确保产品生产过程中的质量和最终成品的性能能满足甲方的要求而对产品的生产过程进行质量监督，同时也要负责协助一下订货、进度、审价、请款、沟通等方面的工作，其他还有些什么具体的要求我暂时也不知道了。”
“嗯，还不错，你学过质量管理吗？”
“这个在学校没有学过，在学校的时候学了一点经济管理和公司治理的内容，质量管理还需要自己再学习一下。”
郭总皱了皱眉：“学质量管理不光要看书，还要多向有经验的老同志请教。”
敛之连连点头。
“当‘甲方代表’也不只是光会质量管理、检验验收就行了，这只是‘甲方代表’工作的一部分，是基础，还有好多要求要在工作中慢慢悟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甲方代表’，知道吗？”
“嗯，知道。”
“小张你来这儿之前是在哪儿啊。”
“我来之前在长春培训了7个月，但是我隶属关系不在长春，一真是在洛阳库的保管队。”
“哦。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啊，不要以为当了‘甲方代表’就多风光多了不起啊，如果三个月内工作拿不起来你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继续去当你的保管员，我们这儿不养闲人。”
“明白，我会尽快熟悉工作的，请郭总放心。”
“还有一点，小张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敛之笑着摇摇头。
“你要是要找女朋友的话回家找，不许在晋城找女朋友，这是命令。男女关系这在代表室是一根红线，以前有个秦代表就在这方面犯过问题，你要记清楚了。”
“郭总您放心，这方面我是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在这里就只有咱们四个人是航空部的人，没事儿也别去厂里其他人家里吃饭啊什么的，外出的话一定要给我请假，不许一个人单独外出，明不明白？”
“明白。”
“嗯，你先过去吧，让小朴带你去厂里转一圈熟悉熟悉厂里的环境。”
“好的，郭总您忙。”敛之便起身退出了郭总的办公室。出来后敛之长出了一口气。
朴代表带着敛之往车间去，一边走一边也就问了一下郭总跟敛之说了些啥，敛之便把自己与郭总的对话给朴代表复述了一遍，朴代表听完后止不住地直乐。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敛之不解地问到。
“也不是，”朴代表还是忍不住笑，“你们还真是一张白纸啊。有些东西慢慢悟吧，呆的时间长了你就懂了。”
敛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甲方代表’啊——检验验收最多占工作的三分之一；办公室里的活也要占三分之一，做账、写报告这些都要会；除此之外迎来送往、喝酒应酬也少不了。最终的目标就得是个人精。”
敛之吓得吐了吐舌头。
“别怕啊，我们也都是从你这儿过来的。咱们这儿人少，有时候其他人出差了家里就只剩一个人，所以每个人什么活儿都得会。我快点儿把你在工作上带上道，这样郭总看了也高兴。”
敛之谢过朴代表，心里略微踏实了些。
说话间便到了车间，车间跟家属区也挺配套的，还是七八十年代的风格。
“厂里面有四个车间和一个试车台。那边那个是东车间，修发动机的主要部件，压气机、涡轮之类的；那个是西车间，是热处理车间，除锈、渗铝、镀铜之类的活儿都在它那儿；这是南车间，附件车间，东西又多又杂，外场发动机出问题一般都是附件出问题，所以他们车间去外场排故的时候特别多；还有一个北车间，是负责发动机整体装配和试车的。”朴代表说着就带敛之进了南车间。
朴代表带着敛之一直往车间尽头走去，车间里的工人见到二人都往旁边闪了闪，低着头忙活手里的活计儿。
“朴代表您来了，小吴，快给朴代表倒杯水。朴代表，这位是？”
“不用倒水了，我检完活儿还得去北车间。这是代表室新来的张代表。”朴代表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套，便开始拨弄起油盒里的零件。
“张代表以后是管哪个车间啊？”
“他刚来还在学呢。”还没等敛之开口回答，朴代表就替他答到，“每个车间都要学，每个车间都要管。”
朴代表看完零件之后就开始审查修理卷宗。
“张啊，看卷宗一定要仔细，出了问题卷宗就是定责任的依据。”朴代表一边看卷宗一边对敛之说到，“他们也都知道，之前另一个厂修的发动机主泵出了问题，飞机摔了，事故调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修理厂没有把中心轴装到位。可人家厂里边卷宗填得好啊，记录过程找不到任何问题，但生产厂的卷宗上有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最后便把板子打在了生产厂身上。”朴代表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所以我们把卷宗看严点儿都是为了你们好。”
周围众人便也都笑笑称是。
“听说朴代表来了，还有新来的张代表。”随着声音进来了一个大个子男人，一看就和其他人不一样。
“哟，李总，你也在南车间呢。”朴代表跟来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这不听说朴代表带着新来的张代表下车间视察了嘛，我正好也在这儿，就过来打个招呼。”
敛之便主动跟李总握了握手：“李总您好，我是张敛之，初来咋到，以后工作中还得向您多多学习。”
“张代表客气了。李贤，负责厂里的质量保障工作，咱们工作上相互帮助。张代表是哪里人啊？”
“我是四川人。”
“四川好地方啊，人杰地灵，怪不得张代表年纪轻轻就是‘甲方代表’了，不简单，不简单。”
“李总您太抬举我了，我这都是上级机关分配的。”
“张代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我是北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的。”
“哎哟，北航的啊，了不起了不起，张代表是四系的吧。”
“李总这都知道，不会也是北航的师兄吧。”
“不是不是，我哪儿上得了北航啊，我是西工大的，我就是西安人。北航四系在咱们行业内那可是头一号啊，我们那时候就有一句话：‘北航四系，王牌动力’，可不是虚的。”
“李总您连这句话都知道，我真心是服了您了。厉害厉害。”
“还是张代表厉害，出身名门，又有咱们朴代表这么优秀的师傅带教，以后咱们代表室还不得是北京局里的顶梁柱啊。”
敛之已经被李总捧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便只能打了个哈哈。朴代表也在一旁帮衬了几句，几个人又寒暄了一会儿，李总便告辞回办公楼了，朴代表也就带着敛之往北车间去了。
“这李总原来是西安一个大厂下面的一个分厂的副总，到这儿来呆两年弄个支援偏远地区的资历，再调回去估摸着就能升总厂的副总。”朴代表看周围没人便边走边对敛之说，“咱们也都只会在这山沟里呆上两三年，之后就会被调到大城市去，安安稳稳地把这两年度过去就行了，没啥事儿干多锻炼锻炼身体。”
敛之什么都不懂，只能不住地点头。
“那个中心轴的事，嘿嘿，修理厂是航空部自己的，生产厂是工业部门的，航空部自然是要护着自己人了。”朴代表又给敛之解释了一下。
“那这不利于改进系统质量啊。”敛之不解。
“所以说你是一张白纸呢。”朴代表笑笑，“这事儿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私下里该批评的批评、该整改的整改，打板子只是看谁担责任罢了。如果打在修理厂身上，航空部上边处理起来可严了，打在生产厂身上，修理厂就可以把责任往外一推，航空部就不会怎么处理修理厂，更没有权力去处理生产厂了；而生产厂给工业部门汇报的时候大家也都知道它冤，处理起来也会手下留情的。而且，好多东西其实可以在这之后找补回来。”
敛之不由得张大了嘴，连连感叹，这事儿真是比在学校里处理的问题复杂多了。
朴代表见敛之瞠目结舌的表情，也很得意，便又继续给敛之介绍：“这厂子小，都沾亲带故的，人际关系复杂。好多人的眼睛都盯着你‘甲方代表’呢。你上午进城买个菜，下午厂里就都知道了。”
敛之想想李总消息的灵通，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有一点好，就是这厂子太偏远了，厂里的人都很淳朴，没那么多心眼儿，不会想着给你挖坑。不过也别跟厂子里的人太熟了，得保持点距离，要不然该收拾的时候下不了手。”
敛之听了朴代表的这句宽慰，却莫名地更加不安了。
朴代表带着敛之在北车间转了一圈，见了一下车间的李主任和董副主任，给敛之讲了一下发动机的修理、装配流程，便带着敛之回去了。
敛之就这样开始了在山沟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