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风过时花落两处(1 / 1)
秋爽到这时不由添了几丝冷寂,晶莹的霜露随着日头渐歇才敢展露头角,那风密密匝匝地吹来,但慕晚一点也觉不出那干冷,因为攥着她的那双手,实在是太过暖实,原来,这竟就是父亲的手掌了。
慕晚的心上像羽毛微微漂浮,柔软而暖实。
记得那手掌的纹路,淡的几乎看不清,第一眼看的时候就觉得干净得不像男人的手,更别说早过而立的男人了。慕晚想起,宋星的大手也是相似的清晰白净,十指修长,这么说来,面具下那张脸,怕是和爹是一类的俊雅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想起那个人,须臾慕晚的眼前又出现飘然姐巧笑嫣然的模样,两个叠在一起,就有一种罪恶的歉疚感,慕晚勒令自己及时止住,不要再胡思乱想,摇摇头,思绪回到当下。
同样是三人行,但这边有些过于安静了。
慕准是个老实巴交的护卫,从不跟主人并行,这时只默默一人跟在两人身后,待慕晚好奇看着他时,腼腆一笑,多一句话都不说。
慕秋远呢,从认了慕晚开始,这一路便是一副沉重的表情,慕晚看出这一点,不由就有些郁闷。
她微微用力将手掌从慕秋远的大手里抽出来,停在原地不动。
一双眸子扑闪着光芒,此刻淡淡的泛着涟漪,抿着的嘴唇坚定地看着对方,但表情又不会太过倔强,牵强地扯一个笑容出来。
“爹,其实我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你不用因为歉疚而这般为难,你刚才肯认我,我也看出你是开心的,就够了,小晚很知足了,慕府,我……我可以不回的,没有关系的。”
慕秋远的深思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被拉扯回来,看着慕晚都还有些迷茫,这样的表情慕准是熟悉的。这么多年了,主子常常早出晚归,从自己六岁时跟着他习武,十一岁时开始出门跟着办事开始,就是这样了。
他从未逾矩开口过问,但主子一个人憋了太多的事,十多年了,难免有需要发泄的时候,虽然只有两次,但慕准都清晰记得。
主子一共醉过那两回,喝醉了就趴在桌上念念有词,自己要扶他回去,他总会挥着手反抗拒绝,像个吵闹不休的孩子,“阿准,我不想回去,那里没有她,可是……哪里又都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呢?”
第一次的时候,慕准很无措,试探地问慕秋远:“主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了,需要属下现在帮你去找来吗?”
慕秋远迷蒙的双眼就会倏忽清晰起来,语气却还是淡然的,自嘲地笑个不停,低声喃道:“找不到了,找不到了,阿准,我找不到她了——”
隔日醒来,慕秋远似是记得些片段,便是唤来慕准,交代了一些任务,陈述完,慕准刚要转身,他却又开口说,“昨日是我醉糊涂了,这件事,你莫要向他人提起,连你爹也不准。”
慕准虽然奇怪,但也是照做不误。
第二次的时候,慕秋远醉得比上一回更重,拉了慕准坐下来一起喝,慕准担心两人都醉了回不去,不肯喝。
慕秋远的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忽然就黯淡了,慕准连忙解释了,还劝他烈酒伤身,不要喝那么多,慕秋远看着他的眼神就变得茫然了起来。
“恩……烈酒伤身,这句话,我有许多年都没有听过了,阿准,你说,如果她还活着,怎么舍得让我这般难过,会不会……这么多年,她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不然,怎么我把上凉翻了一遍又一遍,南烟也同样,却找不到她的半点踪迹,就连分毫的气味都没有呢?”
慕准满眼的疑惑,支吾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慕秋远随即又开始自言自语,“罢了罢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便是不抱任何希望,我也要找下去的,直到我死——”
闻言,慕准当即起身在一旁跪了下来,“主子,属下虽然不知道您为何这般伤心,但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您这样好的人,老天爷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慕秋远沉默了半晌,眼里的清明找回了一些,跌跌撞撞的就要站起来,慕准看着着急,就要去扶,被他一手推开。
慕秋远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两眼被眯长,却也挡不住那眼里的冷漠,“我……好吗?那是你不知道我曾做过什么事,如果真的有报应,那我此刻也的确是报应的……”说完身子歪歪斜斜地就往门外走,慕准见状连忙付了酒钱就追了上去。
每当慕秋远露出这样迷茫不知归处的表情,慕准总会很担心,比如此刻。
慕秋远收回深思,看着小女儿的目光里温暖如三月的日光,仿佛下一刻就能有漫天遍野的桃花。
我已经弄丢了她,怎么还能丢了你?
慕秋远整理了心思,缓缓伸出右手,对着慕晚,“晚儿,爹对你,的确有歉疚,你娘生你时很痛苦,爹当时着急便信了那荒唐言论,佛啊命啊什么的,爹从来没信过,但那时你娘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所以爹……罢了,这些事不提也罢,爹现在要同你讲一些话,很重要,你且认真听好了。”
待慕晚在他的示意下,乖乖伸出手放进他的手掌中,由他收紧握住,他对慕准交待:“阿准,你回避一下。”
“是”慕准应声退开,到一边守着了。
慕秋远将小女儿拉近了些,另一只手张开将她揽在怀里,低下头在慕晚耳边附声说道:“在外面,爹就是你最亲的人,但你要记得,进了慕府,不要太依赖爹,我会派人保护你不受伤害,但是你得答应爹一件事。你姐姐被你娘亲宠过了,可能有些不好相处,你不要介意,不要同她争什么好吗?”
慕晚在他怀里点点头,我不争,我不会跟姐姐抢的,不会让她难过的。
“慕府里规矩多,不同在外面自在,现在爹问你,你……想要回去吗?”慕秋远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些,想要看清楚慕晚的反应。
慕晚隐约觉得慕秋远不是在征求,而像是在……祈求,那眼神里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慕晚看不分明,轻声问他:“爹,你、你是不是……怎么”
慕秋远一指竖在她的唇上,要她噤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是,爹想让你回去,爹需要你回去,至于为什么,爹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你相信爹,总有一天,会将所有事告诉你,可是,晚儿,除了你今日的那些朋友,在幕府,除了爹和阿准,不要相信任何人——”
慕晚不解:“为、为什么?”
“爹只能告诉你,为了你自己,为了爹,为了……你娘,但是这些话你不能说出去,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秘密,好不好?”
慕秋远目光定在慕晚身上,毫无阻挡,仿佛要从这目光里踏进她的内心,以及,将自己的心袒露无疑,虽然慕晚看不懂,但她收到了。
“好”慕晚笑着答。
·
宋星也蹲下来陪着洛飘然,从她嚎啕大哭开始,便默默不说话,白离也是,这样的洛飘然他们是第一次见,但也知道,是最后一次了。
当年洛王妃病逝的时候,白离跟着殿下去了,见过郡主的。还记得那天从头到尾,来吊唁的人往来不绝,说了许多体己小郡主的话,但那时她不过五岁多,竟是半滴眼泪都不掉。
后来是皇后娘娘将郡主带回宫里,半夜的时候五岁的她小小的一团,窝在被窝里偷偷的抹眼泪,至于白离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那时也是刚入宫,起夜时迷了路,过郡主寝室时,耳边听到了若有似无的呜咽声,还以为遇到鬼了……
果然,郡主最后哭完了,人变得安静多了,慢慢抬起头看了会儿两人,不满血丝的双眼闪烁着坚定的目光,似乎……在做一个决定。
也许过了片刻,又也许过了许久,总之,白离觉得时间被拉得格外的长。
这时,他们听到飘然郡主透着沙哑的声音,“阿星,我想好了,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最后。”洛飘然低着头看着地面,青石板堆砌的地面,原本覆了一层的灰,风微微的吹,就有尘埃淡淡扬起,很快消失无踪。
风过处的地方,吹开层层细灰,露出本来的面目,该来的……既然躲不过,那么,就咬牙面对吧。
宋星的大手在她的脑袋上细微摩挲,沉默了半晌道了一声“好”,目光在她头顶的那个旋上停了好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带他去哪里,如果你能放下……那就去吧——”
“那小晚——”洛飘然仍有些放心不下。
“这事以后就不用你管了,我自己来操心了,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扯到慕晚身上,宋星又找回了些归属物的感觉,当然是自己亲自打理比较放心了。
洛飘然又蹲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闭着眼等晕眩感消失之后,睁眼看着不知不觉暗下来的天色,对着夕阳落下的地方,细细地观摩了好一会儿。
一转身,对着白离和宋星,努力笑出来:“我会消失一阵子,希望再回来,对你们而言,我还是我,而对我自己而言,我又不是我。”
太感性的对白,白离总是琢磨半天,但是没关系,她对洛飘然比了个鼓舞的手势,感情的事,她还不是很懂,所以帮不了郡主什么,但希望她真的开心。
这一天下来,洛飘然累极,将一些心情带着一起睡去,也愿它们不要再醒来,很多的事,都是过了才知道,本不该有想往,这一路被伤透的心,支离破碎,不知道还能不能修补回来。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荒诞的时光,阿宴,当初我便这样说过,“很多事,失去了,便是永永远远的失去了”,你不信,那么,我们再来赌一把。
我赌,我不再……爱你,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