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伤殇（1 / 1）
很多个不眠之夜后，这天若飞的母亲隔外安静。
傍晚，她看似神志清楚地醒来，笑着说了一些依婷听不懂的家乡话，又浅浅睡去。依婷趁机走出房间呼吸片刻。她脸色青白，瘦得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像个纸片人一般。一转头，正看到微微满脸惊讶和心疼地站在那里。
微微走过来一把抱住她，说：“姑娘，别说话了。今晚我来值一晚上班。我保证不睡，有事叫你。明天一早你打电话叫江若飞回来。”
依婷也不争执，也不管天还没有黑，点点头走进房间，合衣睡下了。
睡了没多久，正迷糊间只听铃声大作。
微微拼命地将她摇醒。依婷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冲到妈妈床边。医生和护士也跑了进来。微微有点慌乱地说：“刚刚阿姨突然浑身发抖，这些仪器就开始响……”王医生过来听听妈妈的心跳，又翻了翻妈妈的眼睑，对旁边的护士说：“情况不好，快打120！心外压加氧气，给肾上腺素!” 又对依婷和微微说，“你们站到后面去！”
微微扶着依婷退到后面，依婷咬紧嘴唇，只是发抖，这次她感觉特别不好。微微略定定神，对依婷说：“可能有事！快点，打给江若飞！”依婷颤颤地将自己的电话拿了出来，打电话的时候居然拨错了两次。
若飞和其余的三个演员正在后台互嗨玩笑，找一些剧中的气氛。
这是陈兆华的实验喜剧《阳台外》上海站的城市巡演。这部剧充满了陈氏“悲喜剧”的特质，也是若飞主动请缨要求出演的。作为荧屏一线男演员，他常常被定位为“古装武侠男一号”，或是“深情的男一号”。久而久之，他收到的邀约看到的剧本都很接近。若飞很希望借此拓宽戏路。参演《阳台外》的其他演员都是话剧界的翘楚，对于舞台剧和导演的熟悉程度都远甚江若飞。在这样的创作环境里，明星的光环毫无用处。要获得同伴的认可和尊重，靠的唯有实力。
对于仍在象山拍戏的若飞，要跟上这里导演和演员的节奏，除了刻苦努力并无他法。对于舞台剧《阳台外》若飞十分看重，最近除了完成象山基地的拍摄任务外，几乎所有的时间精力和激情都投注在这里。
他的演出令陈导双眼发亮，用他的话来说，是“刷新了对电视剧男演员的认知”。更加满意的是负责市场推广的制作人。实验喜剧观众甚少。因着江若飞的参演，巡演居然多次满场。这天台下870张票全部售罄，幕布之外，人头攒动。
他们正闹着，副导演照例拿着个塑封袋过来笑道：“各位大拿，还剩十分钟。手机拿出来我们代为保管。”
若飞正准备把手机扔出去，忽然发现自己在喧闹中错过了四个电话，都是依婷刚打来的。他心中突地往下一沉，正要打回去，一条短信“叮”地炸在屏上：“母亲病危，速归！”
若飞只觉得眼睛耳朵同时“嗡”的一声，当头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整个人僵在当地。四周极其喧闹又似乎一片寂静。
身边的几个同伴都觉出了异样。话剧界大哥演员阿东小心地发问：“怎么了若飞，出什么事了？”
若飞定定神，旁边计时器正提醒：“第一幕第一场，五分钟准备。”他看一看，幕布之外，人头攒动。他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没事儿。”说完把手机递给了副导演。
母亲病危，速归。演一出喜剧。此刻，若飞脑海里只剩一句电影对白。
“人生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
幕布拉开前的最后一分钟，若飞闭上双眼，默默祷告：妈妈，站在这里我不能出错，让我完成这个工作。您千万等一等我！
幕布拉开。台下鸦雀无声。
若飞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过完这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
此后他不愿想起，却无法忘记。在近乎癫狂的情绪下他居然完成了这场演出。分不清灵魂内还是灵魂外的某些焦虑痛苦，让他体味到陈式悲喜剧的绝望，只是这代价未免太过高昂。台下观众出乎意料地热烈，笑声与泪水齐飞。陈导在寻到精髓的异常兴奋之余也觉出了江若飞的异常。
这不是江若飞的状态，他一定遇到事儿了。陈导想。
果然，幕布一落下，江若飞就飞奔到后台。他大声失控地喊：“小越，小越人呢！来不及了，赶紧走，立刻！”
谢幕时幕布再度拉开。台下的观众惊讶地发现，主角之一江若飞已经不见踪影。
吴越已经等在后台，她大声道：“车已经停在剧场后门了！”
若飞不及更衣，两人一口气向场外奔去。若飞飞快地窜上驾驶位又飞快跳下来，焦急道：“小越，我开不了车啊！”
吴越道：“快上车，我开！”
吴越边开车边在后视镜里看若飞。若飞一语不发，低下头双手交握。他忽然惊醒般抬头大喊：“手机，手机呢！我要打电话！”
吴越沉默片刻，道：“若飞，你要有心理准备。刚你在演出的时候，我接到杨依婷的电话了。”
若飞闻言如遭电击。他的面色被妆容遮住分辨不出。他只拼命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别胡说！我一周前去的时候，妈妈好好的呢！你让我打给依婷，我要问她！”
吴越沉默片刻，又道：“是真的，若飞。”
若飞只觉得五内俱焚，全身的细胞都在被虫咬噬，一时又如在极寒地。一时悲伤、心痛、自责 ……逼得他快要发疯，上齿咬破下唇也浑然不知。他痛苦地说：“为什么不等等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
吴越并不搭话，只加速往南城外奔去。
依婷默坐在妈妈房间外的椅子上。整个人如同一副雕塑，唯有眼泪仍在默默流下。妈妈最后的时刻，所有的方法都用了，120也来了，江若飞的电话却是永远不通。她站在后排，等待宣判。突然医生叫她，微微便推她到前排去。原来是妈妈略略醒来，大家都散开，让依婷跟妈妈告别。小小的房间竟是空旷，妈妈只是略略微笑，握了握她的手。依婷说不出挽留的话语只坚持微笑。直到妈妈闭上眼睛，心跳变成一条直线，她的泪水才敢落下。她曾听说，听觉是人最后消失的知觉，她担心妈妈的灵魂依然在附近某处聆听，只悄悄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江若飞，终于结束了，不用等你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再也不用等你了。”
微微走过来在一旁搂着她，不知为何，她心里满是愤怒。
忽见楼下有车飞速地开来，猛地大声停下。又见若飞飞奔上楼来，服装未换，妆也未卸。帅气的身形中带着几分不属于真实世界的诡异。微微不觉将依婷搂紧，依婷却浑然未觉。过去的两个小时，她似乎又单薄和冰冷了一圈。
若飞似乎没有看见坐着的两人，只飞速地撞进门去，随后听到他痛苦的声音：“妈妈，我来晚了！” 跟着传来低声压抑的哭泣。吴越跟着上了楼。她拍拍依婷的肩，道声：“保重！”便跟着进了房间。吴越进门与若飞一阵低语后，若飞突然放声痛哭，显是伤心至极。
微微推推依婷，小声说：“你不进去劝劝他？那个女人跟进去了！”依婷仿佛没有听见，只坐着不动。
江若飞忽地冲出门来，颤声对依婷说：“妈妈病危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拖到最后才打给我……你说话啊！”他质问的口吻和疯狂的神情令夏微气愤又害怕。她只伸手用力地握着依婷的手。吴越忙跟出来，劝说若飞道：“若飞，你别激动。阿姨情况不稳定，谁也难以预料，这个你不能怪依婷的！”
依婷早已没了气力，也不愿在妈妈灵前与若飞争执。他如今的苛责不过是再次确认她一年多前早已确认的事实，她早已麻木也并未觉得有多生气。她只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站起来，就向房间里走。江若飞一把拉住依婷，道：“你别走！你告诉我，你到最后一刻……到最后一刻才打给我，是因为讨厌我想报复我，才故意这么做的么！”话出口去他也有些惊讶，只是强着不肯收回。这句话刺伤了依婷，她看都不看他，只颤声答道：“妈妈在里头，你说什么话她听得到。你也不用在这嚷嚷，有什么事情，各自问心就是。”
不等江若飞开口，微微飞快地拦在依婷身前，想拨开若飞的手，却没成功。微微气愤地说：“江若飞我忍你很久了，我要是个男生我早揍你了！躺那儿的是你妈，你尽了多少力？你自己在外面在台上蹦达由着你，你对她撒什么疯！ 依婷累成什么样你看不到么？你进门到现在你安慰过她半句？你再胡说八道的，我找人组黑稿写死你信不信？”
吴越忙拉住若飞，劝说微微道：“好了这位小姐。若飞和依婷都很伤心，难免说错话。您也少说一句，不要在他母亲灵前争执了！”
若飞闻言放了手。
依婷木然道：“微微，这儿我站不了。我们到楼下去等。”
当夜若飞在疗养院母亲的房间守着。吴越则一直在门外轻轻地打着电话，安排若飞母亲治丧的事宜。依婷则一直在楼下的房间里坐着。她发现他现在不需要她帮忙。她既帮不上他什么忙也不想去帮他什么忙。原来她和若飞已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的。江家治丧，她是外人。原来这么长时间，她更像是他江家的保姆，而不是家里的女主人。
对于如何处理依婷的身份，吴越有些开不了口。若飞未成名前，没有人关心他的感情状况。后来他知名度忽然高了，却一直没有公开过自己的婚姻状况。他没有否认，亦从没有承认，而且面对单身的传闻，他也从未否认。若飞正处于快速上升期，形象很好，正在代言的产品有六七个。如果这时贸贸然公开了结果颇难控制。公司不会赞同，粉丝们会吃惊，影响了形象，代言商们会很愤怒。处理不好就是一个诚信危机。眼下若飞和依婷都没有做好对付危机的准备，最好的方法还是暂时回避不提。可是若飞和依婷关系微妙，作为经理人，吴越也很清楚。依婷照顾了若飞母亲这么久，确实很难办。最好还是请若飞出面说服依婷。
她走进屋里，对默坐守灵的若飞说：“关于你母亲治丧，别的你都不用太操心。只是，杨依婷应该怎么办，我建议稳妥一些就是暂时回避，不过主意还是要你拿。”
若飞沉默了半晌，道：“小越，我和依婷……最近一年我很难跟上她的趟，我是担心我一开口就会谈糟。你能先帮我跟她谈一谈么？”
吴越沉吟半晌，道：“你可要想好。你去说，现在虽然困难些，但是后遗症少。我谈的话，你未来的局面恐怕更糟。”
若飞又沉默半晌，才带着恳求的神色开口道：“今晚我真的是谈不了。让我暂时透透气想想清楚，我会慢慢想办法再跟她解释……小越，拜托你了。”
吴越叹了口气，什么是经纪人呢，就是做他的坚实后盾，兵来将挡，什么难事都要帮他扛下来。她拍拍他的肩道：“你好好休息。这事先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