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墓志铭（1 / 1）
这一夜众人都是无眠。
第二天，吴越坐到依婷和微微对面的时候，觉得颇为尴尬。依婷倒是平静甚至有些木然。吴越尽量委婉的说了些话，“……若飞肯定要公开你的身份的，但现在确实时机不好。他现在正在上升期，很需要你的支持和保护……你忙了这么长时间也太累了，正好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微微听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气愤充得变了形，“你，你们……说的，这是人话么！？到底谁尽了主要照顾的义务？你算什么人，江家治丧你可以在这里说话？江若飞呢！”
依婷阻止了微微的质问，只礼貌地，安静地问道：“吴小姐，您的意思我了解了。只是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他江若飞本人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
这样安静的反应，吴越略有些意外。她试着绕过这个问题：“我知道若飞非常看重你。他心里是很不愿意，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依婷，你一直都很支持他，希望你能够理解。”
依婷坚持问：“我只想知道，这是不是江先生本人的意思。”
吴越隐隐感觉到若飞这次要糟，只尽量委婉地答道：“确实是若飞拜托我过来先跟你说一说，他实在是太伤心了，担心说不好话……当然，你要是不同意……”
依婷迅速地打断她道：“我同意。你帮我转告江先生，我同意。”
吴越顿觉心中暗松一口气，感激地说：“谢谢你啊依婷！你真的……太好了！若飞和我们都非常感激你！”
等她离开的时候，微微重重地摔了门，口中迸出四个字：“什么东西！”
当天依婷没有再回家，而是被微微捡回家来，搬到她家暂住。
妈妈的丧礼依婷亦没有参加。
娱乐新闻上报道了若飞主演《阳台之外》大获成功的讯息，也报道了若飞母亲去世，圈中好友到场悼念的情形。新闻中的若飞低调稳重，神色哀伤。他的朋友们神情庄重，穿着得体。吴越则一直陪在他左右，悄无声息地帮他前后打点。
微微看着这些新闻，只是跳着脚大骂江若飞, “什么东西！道貌岸然的家伙怎么没有人写死他！”又不敢说给依婷知晓。好在娱乐界所有的新闻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五天之后，若飞的母亲入土为安，新闻也渐渐平息。微微这才松了口气，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仍是不住地骂。
所幸这些消息依婷都没有看。
搬到微微家的第二日，她就发起高烧来，几日水米不进，只是梦魇，整夜胡言乱语。她一会梦见自己早逝的母亲，她向母亲哭诉若飞是如何地欺负她；一会又梦见若飞的母亲，她说若飞还是很爱她，希望她可以多多忍耐。她多次梦见自己临近溺死，心是哑哑的痛，又被别人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救回来。
梦醒的间隙，她想起六年前和若飞初初认识的片断。
彼时他在一个古装片子里演一个配角，一个奸奸的藩王，还有点俗俗的胖。他已经演了好几年的戏，不算红，也不见得闲，星尚公司待他也算不坏 。在剧组里他早早地来，晚晚地走，下功夫背词，认真表演，极少出错。对手请他排戏他从不拒绝，遇到新手拍多少条他也不烦。不管镜头是否对着他，他都认真地演，认真地搭。他的话也不多，没事搬个板凳坐在场边看别人演。送盒饭的场务忙不过来也请他搭把手。那时依婷刚刚在组里担正做服装设计，若飞也常常会去帮她整理衣服，间或问她一些关于服饰搭配的问题。依婷发现，他对于设计和色彩都十分敏感，只可惜严格来说做个演员略有点胖。
有天依婷忍不住对他说：“你怎么不把自己倒饬好点？你明明长得挺好，好好健个身锻炼一下会很好！”
若飞说：“因为我演的这个角色，要俗胖俗胖的才好。我特地吃胖了十多斤，痛苦得很！想想弄完还得练回去，到时更费劲。”
依婷心下诧异，为了个不太重要的角色，整得自己又胖又瘦像个气球多费劲啊！她问：“你这么折腾图什么啊，想红？”
若飞笑道：“说演员不想红那是假的。不过我在上戏念书的时候，我们班主任说，一个班能红一个就算运气好。我们班同学已经红了两个，我应该没有机会。”
依婷奇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若飞道：“我想做个好演员啊。”
剧组里有时是这样。演的是个无赖又奸奸的王，还俗胖，但若飞是一个让人佩服和舒服的人。
那日大雨。
保存服装的房间漏了雨，出服装的时候，才发现大主角王安下一场要用的服装下摆湿了。
依婷和她的助手吓得脸都白了。王安是当年超红的男星，人称“王爷”，出了名的难搞。依婷硬着头皮去和导演说了这事。导演虽然有些生气，但看了分镜头剧本，觉得这一场拍不到下摆，应该可以就一就镜头。“不过王爷和他的助理不好说话，这剧没他还不行。你们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好言好语去说说。”
依婷刚刚走过去，小心地跟他们讲了一讲，王安的助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眉头一横一下子跳了起来，用高八度的声音道：“你们搞什么！第一天出来做事的？笨得像猪一样！王爷不可能穿这个拍的，我跟你讲！”本来她也长得不丑，但横起眉毛来却令人发怵。
依婷正要解释一下这场戏镜头扫不到，那助理听都不听，大声说：“你懂个屁！你是制片么是导演么是摄影师么，你说怎样就是怎么样？我跟你讲，不拍，我们不拍！”
王安在旁边低头玩手机一言不发。大家都被那助理尖尖的声音吸引过来，但谁也不敢劝。“什么东西！导演，导演！”助理大叫着，“这样的服装小助理你们还用？！开了她！聪明面孔笨肚肠！我跟你讲！”
导演见状走过来，对着依婷说：“是啊，你做服装实在太不小心啊！王爷的东西，一定要小心加小心，绝不能有下次啊！”又向那助理陪笑道：“这场戏确实拍不到下摆，只是委屈了王爷穿一穿。只是外套，碰不到他。王爷大人大量，就将就一下吧。”王安仍然是低头玩手机一言不发。那助理的声音尖尖的几乎刺破摄影机：“导演，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艺术，对待艺术家的？！你们还有点职业素养么！我跟你讲！”导演只是回答“是是是”，又请依婷再赔赔礼。依婷忍了忍，正要开口再道歉，突然着看到换好服装的江若飞走过来，对依婷摇摇手，笑着对助理说：“金小姐，人家小姑娘已经道了歉，不如就到此为止了。还是请王爷出来把戏接上罢！”
那助理眉一横，道：“你算哪根葱，这丫头是你姘头？你跳出来说什么？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我跟你讲！”她似乎每句话都要带个“我跟你讲”表示强调，众人又气又想笑又不敢。
江若飞冷冷地回敬道：“她就是个剧组工作人员，我就是个普通演员，你也别瞎讲这些有的没的，你这么说话都是给你家老板脸上喷粪。”
王安懒懒地抬了头，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拍戏的组里不想看到你。”
导演马上出来圆场道：“若飞若飞，你出来掺合什么？少说一句少说一句。”
若飞对导演笑道：“导演，要不你把我开了？”
导演正要圆场，三个大配都站起来说：“算了导演，江若飞都不能演了，不如你省省力气，把我们也开了。”
或许是王安和金助理平时态度恶劣犯了众怒，正在埋位的摄像师和灯光师也从车上跳了下来，道：“我们就更算不得什么东西，你也一并开了。”
最后连女主角也笑着说：“导演，你看这么多人都不干了，拍也拍不起来，要不你把我也开了。”
金助理有点发了慌，王安这才站起来道：“算了算了，大家还是开工干活吧！”金助理这才哼了一声，对若飞或是依婷说：“下次小心点！我跟你讲！”
若飞看看依婷，笑着安慰道：“没事儿了，去吧！”然后很快入戏做回他奸奸的王。
依婷父母早逝，毕竟少受关爱。在以明星为核心的剧组里，若飞顶着压力站出来需要莫大的勇气，令依婷超级感动。渐渐地，那个戏里有点俗胖的奸奸配角，成了依婷心目中的男一号。
依婷很快发现他对自己极为严格极有毅力。离开剧组后的两个月，他严格锻炼饮食，很快恢复到很好的状态。“我变得好一些才配得上我的公主啊！”江若飞玩笑道。依婷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幸亏我遇上你的时候你俗胖俗胖的，要不然我怎能敢把这颗□□埋自己身边！”
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小演员和一个小服装设计的情感。但是这不影响他们的快乐和亲密。那年他们一起在电脑上看刘青云的新片《我要成名》。老刘去求相熟导演上镜的戏，江若飞看得眼泛泪光，依婷一眼瞥见，随手帮他擦了。若飞抱紧她说：“我有了你，不成名也没关系。”依婷哈哈大笑说：“成名了你养我，演穷了我养你！怎么都死不了！”
“依婷，我们这个圈子真不是一般的乱，真是乱七八槽，什么毁三观的妖蛾子都有！有时我呆在里面都呆不住。我真怀疑哪天也会把自己也给毁了。”若飞回家常常叹息。“放心啦，有我在，随时开足马力让你返回人间。”依婷又是哈哈大笑。
那些时候，他的渴望他的害怕他的焦躁，都被依婷的哈哈大笑熨烫服贴。他的傻话让人又心疼又甜蜜。她却那么自信美丽，如同他身边的明灯。
一年后，若飞的邀约渐渐变多，依婷渐渐停止了外出工作，成了若飞专职的助理。他们自然而然地结婚，在徐汇的恒大雅苑安了家，这里虽然不大却时尚简洁。依婷用了很多时间帮他读剧本，然后把故事和角色讲给他听。依婷就是有这个本事，她判剧本敏感准确，每次都能帮若飞迅速抓到角色的特质。而若飞每次回到工作完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依婷道：“我回家喽！xx再见！”仿佛是个仪式，依婷此后便默契地不再与他谈论这个角色，只是陪他静静地呆几日。看电影，做饭，听音乐，或只是傻傻地放空。等充完电，若飞又到下一个角色去……
如果不是他突然间红起来，他们的幸福生活就该这般流淌下去吧……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可笑，冷漠并非因为这样那样的“妖蛾子”，而是他成名自然而然的代价。她细细想一遍，甚至找不出若飞或是自己什么说得出来的错。
很撕裂很头疼。
一周后，她终于打开了停电关机的手机。讯息先后跳了出来。
“谢谢你照顾妈妈。”
“妈妈已经安葬安定陵园。”
“我先回象山拍戏，回来找你好好谈谈，你好好休息。”
剩余的，是10086报告的江若飞打来电话的提醒。依婷一条也没有回复。
又一周过去。
依婷独自来到安定陵园。她很快找到了那培新土。墓碑上赫然写道：
“慈母王馨之墓
爱子：江鸿立。”
新墓上也没有她的名字，好像她从来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这是母亲的墓碑，也是他们的墓志铭。
依婷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献上百合花。“妈妈，”她默默地说：“请原谅我没来参加您的葬礼。”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曾经几乎拥有幸福的完美。
现在，再也不用等若飞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