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母亲(1 / 1)
因着要收拾若飞留下的摊子,依婷这天出来得晚。开车路过路边广告牌上若飞的巨幅广告海报时,依婷刻意地转过了脸。这是一款智能手机广告。虽然家里有广告商赠送的这款手机,但是依婷从来不用。
下午四点,她才拿着炖好的汤,开车来到若飞母亲居住的疗养院。这是若飞在母亲得病后帮她选择的上海南郊一座小型疗养院,离家不过20分钟车程,方便依婷照顾。这里安静私密,极保护私隐,医生护士都专业尽责,当然花费也不菲。
今天情形略有点不一样。她刚来到若飞母亲房间的楼层,就看到医生护士忙得进进出出。她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脚步也快了。
一个小护士跑出来,见到她来,忙说:“依婷姐姐你今天才来!我正要去打电话。阿姨刚刚突然被痰窒住了,很危险!王医生他们正在处理。”
依婷顿觉心跳加速,手心里都是汗。她咬着唇点点头,不住地向床边张望。做家属久了,会自然地生出直觉来,感应到有没有事。她觉得这次应该没有大碍,但还是不由自由地心跳加速浑身冷汗。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王医生终于走过来,神色已经稳定,依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王医生对依婷说:“暂时算是安全了。她的肺功能越来越差,下面这种情形肯定常常发生。我们疗养院处理不了的还要送去医院急救。白天还好,晚上有家人在身边比较安全。”
依婷立刻答道:“我来陪着。”
王医生点点头离开了。那小护士走过来说,小声说:“依婷姐姐,早上江先生来看过阿姨,陪了她两个钟头。她太高兴了,也伤了点神,下午咳得厉害,刚忽然窒了。”
依婷心里格噔了一下,轻声说:“麻烦你啦。”
若飞母亲有些累,半闭着眼在床上微喘,虽然经过一次急救,却还能看出有些高兴的神色。她见到依婷来,抬抬手低低地招呼说:“依婷……”
这个月以来,妈妈飞快地瘦了一大圈,想必若飞探望的时候也觉出来了。依婷心中一酸,落下泪来,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来晚了!医生说现在没事啦!”
若飞母亲摇摇头,示意她别难过,又喘口气说:“今天早上鸿儿来看过我了。他看着挺好的,陪了我挺久,说又要去象山拍一个半月的戏……你早上怎么没有一起来?”
依婷听到“一个半月”的时候,心中突地抖了一下,隐隐升起对若飞的埋怨。一个半月!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妈妈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江鸿是若飞的本名。对于江若飞一早招呼都不打,自己跑来看妈妈,依婷也有点麻木。她本来计划趁今天早饭的时候跟若飞讲一讲妈妈的实情,商量一下他最近的安排,不料若飞自己跑来了。上午来探望,说不定又被母亲还算不错的精神骗过。
依婷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却答道:“早上有事忙,没有来得及跟他一起过来。妈你放心,我会让他常常回来看您的。”
母亲喘着道:“不要!你让他忙自己的事。他又不是医生,回来能帮什么忙?白白地浪费时间。”又说:“你也不用成天地来。你看你又做吃的了?我又吃不下去。”
依婷道:“素素的野生菌菇汤,有营养,想着您能吃点儿。”
她停了停又说:“妈妈,若飞拍的新片子《千里追踪》,挺好看的,给你放电脑桌面上了,你看不看?”
母亲点头说:“精神好一点就看。平时也见不着他,只能看看他拍的戏……”接着又说:“依婷,你不用多陪我,有空你去看看鸿儿啊!”
依婷心酸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地说:“他好着呢!我现在就陪你,我哪儿也不去。”
母亲歇了半晌,才说:“鸿儿能够娶到你是他的福气。这混小子!”又说:“我虽然身体不好不大知道事,也觉得你们这几年……哎,我知道主要是鸿儿不好,你多担待他一些。”
依婷听完,只拍拍妈妈的手说:“您别担心,我们都这么大人了,知道轻重。”
母亲闻言只叹了口气,终于闭上眼睛,用手重重地握了握依婷,便浅浅地睡了。
依婷帮母亲盖好被子,悄悄地退了出来。趁着母亲小憩,依婷与护士打了个招呼,飞快地跳上车回家收拾东西,她决定晚上住到疗养院来,随时照顾她。
车刚发动,手机跳出一条讯息:“我刚到象山。你不理我不要紧,请你照顾好妈妈,别让她出事!!”
看到那两个叹号,依婷只觉得没法跟他说话,她一把将手机扔到副驾驶上。歇息片刻,想到母亲说的“多担待”,又捡回手机,回复道:“好。”
几天后的晚上,微微听说依婷陪住到了疗养院,特意来看望若飞妈妈,却被依婷青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姑娘,这是怎么了?看你的脸色!”她悄悄问。
“她晚上咳得厉害,”依婷叹了口气说,“现在还有严重的胸水,很难控制,时常要去医院打一种特效的针剂。我晚上住在这里比较好,如果不小心窒息了,这里的医生可以帮着控制。”
微微吃惊地说:“你家现在就你一个人在?你哪里做得了主!你别硬撑着了,赶紧叫她儿子回来啊!”
依婷疲惫地摇摇头:“妈妈不让。再说他回来也帮不了什么忙。”
微微道:“那也得叫他回来!你叫他,回不回来他自己决定。你不叫他,出了事他肯定怪在你头上!你还不知道他现在那副死德性!”
依婷无奈道:“他正在象山拍戏。你知道他停一天剧组损失多高吗?妈妈现在只是有时不稳定,并不是危重,他回来,回多久呢?再说我对着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微微惊讶道:“象山?昨天我们公司的帐号还在推他的报道,宣传他正在巡演的一个舞台剧,一部什么实验喜剧!他还有时间跑两个组呢,少做一份不就可以回来陪陪他妈!他妈都病成这样儿,他还演得动什么无厘头?笑不死他!”
依婷道:“那部说是陈兆华的实验戏剧,是很严肃的作品。算了,还是别说他了。”
微微是资深媒体人,何尝不知道若飞的工作,只是这几年他对依婷颇为冷淡,想起他就没好气。她想了想说:“你太累了!我来帮你顶一晚。你回去睡觉,我保证今晚睁大眼睛看着阿姨,不会错过一分一毫,一有情况我立刻叫医生,打电话给你。”
依婷摇头道:“ 我不能走,她是我妈。”
微微叹气道:“那你不走也行。你在旁边睡,我睁大眼睛看。有事我立刻晃醒你。”
依婷也十分疲惫,不再推辞,抱抱微微,只说:“我欠你的。你明天还要去你们公司组稿。”微微玩笑道:“组个江若飞的黑稿好不好?趁我们头儿不注意,推个几十条,要他的命!”依婷笑道:“好!深合我意。”说完合衣躺在旁边床上。终是不能放心,夜晚醒了几次起来查看,却看到微微一直眼睛睁得大大的。依婷心中感动,只是说不动话。
一夜无事。到快天明的时候依婷沉沉睡去,直到九点方醒。
妈妈的情形依然是一天天迅速恶化。
她不能进食不能下床,迅速地消瘦。肺癌正在一点点彰显它最后狰狞的面目。最可怕的是骨转移带来的疼痛,巨大的持续的浑身疼痛。母亲坚强,开始一声不吭,后来小声□□。“我妈太痛苦了,怎么让她少受点罪?”依婷渐渐到了崩溃边缘,一刻不停地问医生。
止疼药虽然多,可癌症的疼痛升级更加快。止疼如同打怪兽,赢的却总是大BOSS。开始的时候,她担心打得太快会成瘾,没过几天只要能止疼什么都愿意用。妈妈很少抱怨,止住的间歇就宽慰依婷说自己“好些了”。依婷知道她怕自己担心,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病影响若飞的工作。
这天打过止疼针后,依婷坐在床边帮她她按摩一下腿脚,妈妈略得喘息,对依婷说:“生死是平常事,不用勉强。鸿儿的爸爸走得早,那时真难。所以鸿儿从小要强,没有什么安全感。我带大鸿儿,他现在自食其力还有所建树,我可以去见他爸爸,并没有遗憾。上次我跟他说,我生病后能够活到今天,还算有质量,全因为你照应。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其实是喜欢和依赖的……最近他来看我,也常问我你的情形。到我这个时候,最知道什么是过眼云烟。与你过好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事。这一年我渐渐明白你的心思……只是,看在我的份儿上,你体谅他一下……给他留个回家的路。”
这算是交待后事,“托孤”么?依婷落下泪来。她很想告诉妈妈,若飞早就不恋他和她的家了,更不稀罕什么“回家的路”,只是她不敢。依婷的父母在她念大学的时候遭遇车祸突然离世。依婷没有机会照应自己的父母,终究十分遗憾。照顾若飞妈妈,原来只是想做好“若飞的最后一件事”。但是这一年妈妈坚韧顽强,温和体谅,在受折磨的空隙一直安慰和开导依婷,倒是真成了她的至亲。
对于若飞……在妈妈生病的前一两年,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那两年他似乎忽然间红了。
依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忽然”进入大家视野的。以前他做得也不错,但他的进步和认可都是在行内,他们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有时演员和明星之间的半扇门突然因为哪一两个角色正好触了大众的情肠,激荡发酵一番,之后的人生便很不同。忽然间他在街上走路被认出来。忽然间他的粉丝几何级数的增长。从“经常回家”到“经常不回家”只不过用了半年的时间。他的生活经历巨变,不只是忙而已。变化之快依婷既没有料到也没有准备。
某一天依婷在杂志上居然发现,他身上是贴着“钻石单身”标签的,而他并没有否认。那次若飞疲惫地回到家,依婷便气愤地质问他。若飞疲惫地解释说:“你别闹了。那是公司的策略,说是这样比较卖。我老婆我承认不就行了,别人干嘛关心我有没老婆这样的事。”依婷反击道:“你不是做演员的?怎么你改行卖了么?卖艺卖笑还是卖身啊!”若飞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跟她大吵了一架。
不过若飞的事业确实风声水起。他入行既久,做事认真,待人厚道,演艺圈中颇有人缘。他“好男人”形象深入人心,鲜有绯闻。他迅速成为演员中的优质偶像。他的人生进入正反馈。公司资源向他倾斜,好的角色纷至沓来,产品代言向他招手,大众形象深入人心。他还有个超级贴心的经理人吴越。他不红的时候,吴越处处为他创造机会;他红了,吴越帮助他抓住并发酵每一个机会。对于美女经理人吴越,媒体也颇为好奇。那几年,若飞传出的唯一的情感传闻就是吴越。但他坚决地否认了。
只是他和她的家越来越糟。先是争吵,后来他很少回家。不知从哪天起,他不会好好说话,对她没有耐心。到后来她高兴,不高兴,温存或是冷漠,似乎既影响不到他的决定,也影响不到他的心情。他的世界那么大!依婷不过是个小小的可以忽略的角落。依婷日渐沉默。她悄悄地改装了自家的房子,她心中仍期望若飞感觉到后会有所改变,但家里的小小变化已经引不起他的注意了。她开始怀疑最后已经确信,若飞不过是因为他的道德感,不愿意亲口说出“你走吧”这样的话来,只是在等她自己受不了宣告离开。
就在依婷整理好自己的生活,谈好了新的工作,只等找个若飞在家的机会说一说……这一切,她相信若飞也是觉察得到并愿意欣然接受的……她最后还是决定在那之前去跟若飞的母亲交待一声。于是神使鬼差地去了一趟浙江老家,却发现母亲身体有了异常。在当地医院作了检查就发现情况不妙,肺癌晚期,还是不能手术的那种。依婷立刻通知若飞,将母亲接回上海,开始紧张地治疗,而离开的事情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她认定这是她为江若飞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因此对若飞的母亲尽心尽力。至于“离开”的事,无论如何都该等到妈妈的事情过去之后再说。此刻妈妈突然提到若飞和自己的“将来”,依婷不觉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