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月夜(1 / 1)
夜晚十点半。
依婷独自上楼,开门,疲惫地呼一口气,坐上沙发休息片刻。
中秋节的夜。月如银盘,渐升至半空。屋里没有开灯也不甚黑,单是有些清冷。这是坐落在上海南郊的一片住宅区,三四层的小楼低低地隐在绿树之间。园中鲜有行人,每家的车悄无声息地按指示开进自家车库。邻居们温和礼貌,偶然遇见点头致意。依婷在这里住了三年,也不清楚周围何许人也。
不过提起依婷的老公江若飞的名字,知者甚众,就算看剧少,也会被他刷屏刷得脸熟。这两年江若飞不可谓不红。电视剧里时古时今,各频道地穿越,综艺节目里也不乏他的影子。作为著名娱乐经纪公司“星尚国际”的一哥,他顶着“实力偶像派”的光环,微博粉丝八百万,时时杀进热搜榜前十,颇有些“教主”气势。不过要说若飞现在有多红,杨依婷大概也不比她的邻居知道得多。
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依婷看一眼,接起来道:“微微,是我。”
电话那头夏微永远是明快的声音:“这么晚才回来?我打了第三遍了。中秋快乐啊姑娘!”
从高中一年级认识的第一天起,夏微就叫她“姑娘”。十几年过去,身边的朋友去去留留,唯有夏微不嫌弃她,她也不嫌弃夏微。依婷大学毕业后进剧组做服装造型设计,渐渐停下来做了家庭主妇。微微则进了一家娱乐时尚杂志社。之后平面媒体式微,微微又大刀阔斧地转到新媒体工作。如今她供职的AGO自媒体已经如日中天。她雷厉风行颇有建树,如今执掌AGO一个部门,带着一帮小弟小妹闯荡江湖。按说她们个□□好甚至审美全在两个频道,只是一直互不嫌弃,时间久了就成了彼此家人。
依婷答道:“刚从疗养院回来,陪他母亲。今天中秋节,她精神还算说得过去,一起吃饭还看了会月亮。”
微微问:“阿姨这个星期怎么样?好些了么?”
依婷叹口气,有些疲累地答:“不好。这次淋巴转移,新的化疗不见效果,副作用却大得很,前两天已经停了药。这几天咳得厉害,有时整夜不睡,医生说她整个右肺已经不工作了。”
微微道:“那得叫江若飞回来啊!说到底这是他的妈,有些主意还得他来拿。你家这位江若飞真是……这两三年光看到他在电视和我们同事的素材片子上晃,我都快忘了他是你老公了。刚我们公司帐号还在推芒果台和蕃茄台并机直播的什么‘快乐中秋特辑’,我看到他了。乖乖,毕竟是电视剧演员,镜头感一流,风度扁扁,GUCCI秋季新款,360度无死角完美啊!我的小妹们都在那舔屏,说什么钻石什么王子……真是够了,老婆扔到脑后不管就算了,妈都病都那样儿了,他还能在台上疯,不是凡人!”
依婷听出微微挖苦的口气,顺口道:“都是身不由己……他心里也是很担心他妈妈的。”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言语苍白,“行了,随他去呢!”
夏微道:“姑娘,你受得了就行。也是啊!大众情人的老婆,想担正的女孩从你家排到黄浦江是吧!江太太这个职位,感觉比什么总经济师,总规划师还要有竞争力。你不知道,我有时候看到那么多姑娘对着你家这位舔屏,都替你急。”
依婷苦笑道:“我家的事你不知道么?我早就成了一大众情人的管家,谁来接手我立刻让贤。他早忙飞了,家里也就是库房宾馆,一年难得吃几次饭。今年倒是回家略多点。他也不容易,一早不想搭理我了吧!这都是为了妈妈。”
两人都默默下来。互道了节日快乐和晚安,便挂了电话。
依婷随手将电话扔回座机。电话没坐稳,发着嘟嘟的忙音。依婷也不理会,依然是就着月光里靠在沙发上发愣,许久不曾动,也似乎无甚可想。最近她日夜对付的只有若飞母亲的病。癌症是种消耗的酷刑,全家人对着看不见的敌人日夜作战直到精疲力竭。明明已经力竭,却不知道还要多久需要消耗。妈妈自制而警醒,很多时候宁肯自己死撑,就是不愿打断若飞的工作。所以依婷不得不打起全副精神,孤独地摸索,边学边拿主意。
要不是微微打电话提起,她都快帮自己忘掉江若飞这个人了。
她多时不开电视和上网,并不全是因为没有空。只要一开电视或电脑,若飞和他那个圈子就是令人厌恶地铺天盖地。五六年前她也很认真地追若飞的讯息。那时他的报道不是很多,每次读到她就会开心,很认真地看或是与他讨论。后来这些消息对她而言渐渐没了意义。大多数人对演员的理解是他演的几个角色和想像的本尊混合出的怪咖,还带着些与生俱来对“戏子”和“贵圈真乱”的轻蔑。他们只是猎奇地寻找茶余饭后的片刻刺激。严肃的粉丝会尊重甚至过于认真,看到的却也是粉饰后的模样。还有那些奇特的狂热粉,就是相信现实中真的有都教授和外星人。依婷有时真想和他们换换,你们喜欢你们来。他和她冷淡的日子已经不短,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她也有些懒怠和模糊了。
门锁忽然响动,她略有些意外,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别人”用钥匙开门。虽然蕃茄台就在上海,虽然今天是中秋节。这两年来,她的知觉进化得有些自我保护的迟钝。他不回来,她不企盼;他回来,她也不甚高兴。虽然妈妈生病后,若飞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
一霎那她有钻回房间不与他照面的愿望。却还有些仅剩的好奇,想要看一看他进屋的情形。“今天是中秋节……”依婷说服自己说,“还是要说个中秋快乐。”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脚却是没有动。
进门的果然是若飞。
他疲惫不堪,神色一如以往。他拖回的大箱子扔在一边。然后几乎是跌跌绊绊地走进家来,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隔了10秒,他才极疲惫地从嗓子里呼出一个字:“水……”
依婷忽地想起古龙大叔小说里那些在沙漠里奔走江湖客。拼尽最后一分钟的气力爬到客栈,饥渴交加扑倒在店门口,全无人形,只为求一口水喝。这样的刀疤李或是铁棍王就该让刚进家的江若飞去演。不过若飞的神奇在于,只要镁光灯一亮,导演一声ACTION,不管前一秒有多困多累,哪怕是已经瘫倒在地板上,他都能立刻活过来,精神饱满,该演啥演啥。
依婷无声地叹了口气,开了沙发旁一个暖黄色的落地灯,屋里略有了些暖意。她默默地帮他倒了杯水,默默地帮他拿了拖鞋,默默地走到楼上帮他放洗澡水,然后默坐在一边等着他缓一缓神。
过了好一会儿,若飞才喘了口气,指指电话说:“电话不通。刚想让你下去帮我拿箱子都找不到人。”
依婷闻言把电话挂好。
若飞又说:“累死。为了回趟家,连赶了30小时的工作没有闭眼。刚开车的时候整个人的魂出来了,站在脑袋后面看着自己。我是打了自己两巴掌撑着才没有睡着……你怎么样,累不累?”
不知为何,对于若飞最近的问候,依婷只生出防卫的屏障,她迅速地答:“我没事。”也不愿多搭话,只说:“你赶紧上去洗澡睡觉吧!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若飞揉揉困倦的眼,问:“妈妈这两天怎么样?”
依婷答:“我刚从她那里回来。前两天化疗副作用厉害,这两天只是咳,很难入睡……你也知道,低分化很恶性,又是复发……她很想你,又怕耽误你的工作,撑着不说。你有空就要去看望她。”
若飞道:“你可得盯紧点儿……若不是当初发现得晚了,由着她拖拖拉拉的不送医院,不至于恶化得这么快!”
依婷也懒得与他分辩,只说:“好。水放好了,快上去洗洗睡吧!”
若飞嗯了一声,深呼吸了一口,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从沙发里把自己拔起来,爬上楼去。边走边说:“两层确实不好,回了家还是爬楼……”
依婷摇摇头,自进了楼下房间睡了。
终究他们也没有互道节日快乐。
第二日一早,依婷醒来正要做早餐,却发现若飞人并他的大箱子都不见了,洗衣房里堆着他卸下的衣服。她也不甚惊讶,心里倒暗自松了一口气。想到他未看妈妈就又跑去工作,不由得摇摇头。上楼一看,衣帽间里空了一些,想是装到大箱子里带走了。洗手间的洗澡水没有放掉,床上的被子也没有叠。其它的倒也没有动。
旅馆……这就是一旅馆。
若飞有一点好,永远不会忘记给家用,最近或许因为妈妈的关系还越给越多。如果若飞和她变成主人和管家,他们一定很和谐。
依婷花了很久收拾若飞留下的一摊子。她收拾好他的房间,这是全家唯一一个充满若飞元素的房间。色彩冷峻,线条简洁。旁边的一整个大房间改造成他的更衣室,他所有行头在这里分门别类地归置。若飞最满意的写真“逆风飞扬”立在他的床头。这套写真原是依婷的得意作品,“逆风飞扬”是他们俩最喜欢的一张,之前一直被放在门厅。直到年多前,若飞一回到家,发现门厅里已经更换了依婷独自旅行时的收藏,问道:“我的那张呢?怎么不见了?”再回家的时候,这张写真就被依婷放到二楼主卧的床边。再后来为了方便,她将下层主卧改成了自己的书房和卧室。平时一个人住,一层都觉宽敞。二楼平常每半个月上来打扫打扫,倒也方便。
依婷下楼来,将他换下的衣服分好类,机洗的,手洗的,送洗的…….每次她都发现他又添了很多新的行头。对于若飞时尚的品味和直觉,她倒很是欣赏的。依婷学设计出身,什么衣服看一眼就知道衣服穿到若飞身上的样子。时尚是他工作中的一部分,这几年他和他的团队真是很少错手。通常家里来了什么新的,时尚巴莎下一期出什么。若说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沟通,收拾衣服算仅剩的一个。有些行头穿过一次后不会再穿,有些偶尔会穿,有的会穿很多次。无需若飞交待,依婷看一眼便能够分辨。收拾的时候她会把他继续会穿的衣服归置在一起,而把他不会继续穿的衣服挂在另一边。
她看一眼他带走的衣服,就大略知道下一阵子他大致的工作。若是进组拍戏,那就是基础的换洗。这样他就会扎个猛子很久不出来。若是带走一些不错的行头,说明宣传综艺多,下次回来可能会多很多新行头。看这次的衣柜,他应该是拍戏去了。
他走了。家里又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