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夜色凉如水,带了凉意在席远颊畔,冰冰冷,连身上一件单衣也抵不上什么大用处,便就捞了袍边回浣纱小筑,转过一处头顶两台灯笼明晃的弯角时,再回眸却是瞧不见已抄手游廊处的人影了。
真真是形如鬼魅一般的人。
有时候席远真是要疑心,那处处高深莫测的袁家佐辅是否真是那鬼怪化来的。
闹不明白,实在是闹不明白。
转头又是一心宽,径自抛了去脑后不理,亦不过寻常一件烦心事罢了。
隔日需早朝,席远未晨起,喜月便已守着时辰来推门了。
捧着的面盆放于架上,他搭了面巾撩帘进了内室,推窗置衣,条条桩桩,有条不紊。
席远已闻声起了,拥被而坐,望着他一阵忙乱才接过官袍绶带着衣。
官帽递了一半,他却没接着,抬了头去望,却见喜月面色郁郁地收了手站着,眉目深沉,偏他又是个温和的貌相,眉宇间生生韵出股子凶恼之意,惹得他新奇去问,“喜月,谁生了何事惹了你?”
寻常府上最不过一堆鸡毛蒜皮小事,非是东家花皮赖毛狗越墙来偷了厨下一只鸡,即是谁家顽童又贪闲惹事折了门前半枝新柳,左右不过生一场闷气竖一回眉,晨风一吹便也过去了,这回他却板着脸久了些,禁不住惹人新奇。
喜月闷声递了官帽过来,也不吭声,只微微垂了眉替他正了冠带,撩帘引他出内室,又端了面盆并巾子与他净手,待到席远收拾停当,将将移了步要出门之时,他着实沉不住气了些,才愤愤捏了拳,颇有些郁卒之态,“昨夜也不知是谁家养着的野猫,偷了我厨下一只新鹅。”
纠结半日,原只为这一桩小事,席远心下微微好笑,着实也表现不得,便只好严肃了面色,随意附和三言两语,“也是小心眼,竟连……”
不由眉目一瞥,望见汰轻池上游廊有白衣翩跹,倏忽而至。
欲落的话卡了一卡,就那么淹没于他喉口,却没再说下去。
天光尚未大亮,灰蒙天穹零星不过几点星子,稀疏寥无晨色,照得人几欲昏眠,白衣却晃眼,阴渗渗似是挟了一阵凉风,风一吹,连池光都荡漾起来,潋滟一片春色。
园中春色如许,席远心下却恹仄,言辞之上也少不得偷了个懒,“老师这无事之人起得倒早。”也不过是寻常问询,并不指望他答的,却谁料袁息师也不怎么恼,仍旧是眉目平平的,神色寡淡至极,递了个清凉凉的眼风过来,“较我这闲人,宁远这有事之人却也起得不怎么早了。”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轻飘飘话音一转,“阿远还不出门去?这时辰可是已不早了。”
经他一提,席远方省起朝中尚有朝会,眼看得日将出,自然也无暇顾他,匆匆迈了两步就欲走,走出两步去终还是停下回了头来,望着袁息师道,“老师若得闲,新府也和当收拾了。”面色倒平静,也不见几多急色。
领着喜月沿着游廊又走出几步远,想起先前话头,状似无意道:“也是小心眼,竟连一整只新鹅都偷了去,一只腿子都未给你留。”言笑晏晏,猛然却又记起一茬,忽地想起昨夜他在院中瞧见的袁息师,形色忒可疑了些,捧一只食盒,牵一味深笑,其意不明,着实是发人深思,遂慢生生顿了口。
喜月随声附和连连,“可不是小心眼至极,”又可惜地叹了回气,“早知我昨晚就不备下了,省得便宜了那阿猫阿狗。”
席远却不再答了。
人去渐远,连廊下白衣的佐辅却站了又站,他也不急着走,倚栏望水,日头隐隐翻起来一点红彤彤的卷云边才等了三年过来。
三年气喘吁吁地跑近了,仍是昨日那一身灰扑扑的青襦小袍子,少年人跳脱,噔噔噔三两步便站在眼前,未站定,人已先碎声碎语抱怨开了,“公子,这狗可真是无赖…”顿一下,又喘两口气。
他口齿不清,听得袁息师直皱眉,吝啬拿眼神觑他,又懒洋洋不得不理,“怎么把它也弄了来?”
三年朝前一步,摆脱开身后牵着他衣角不欲放开的黄狗,他着实委屈,又不好辩驳,人也是生得愣愣的样子,直口快心道,“也不是我要领它来的,出门前自己寻了来,真真是惹人厌的性子。”
话到此处,突地一声尖叫,眼眉一低,一眼瞧见那又跟着他过来攀着他衣袖欲向上的狗子,忍不得便恶声恶气地板了脸,“这狗子也不知打何处来的,端的脸皮厚,这样缠纠不休!”
袁息师望他一眼,不置可否,一掷袖撇了这缠斗的一人一狗便走。天光大好,拂落一片碎金,朝日破开绯霞,耀耀正是一个大好春日。可怜前几日瓢泼大雨,竟是为的这方好晴天造势。
身后脚步咚咚咚,三年追了上来,“公子,这东西叫个什么名儿好?”
袁息师停步,日光扑簌簌落进他眼底,“便叫老肥罢。”落板钉钉,竟是只言片语内胡乱诌了个名字来,亏得他年少成名一怀才情,临到了想出的名儿却是这般不济。老肥老肥,又老且肥,岂不是将至俗至轻。
偏听的人不觉,厚脸皮拍马屁的本事一等一的好,“诶,这名儿好。”言罢低眉去看,忍不住叫上一声,“老肥。”
连廊上新铺的老黄桐木头,木色尚新,静悄悄走过一只身肥腿短的黄狗,“汪”一声,咬上了他袍子。
☆、琐碎事
这春日,艳阳晴光正好,几家欢喜几家愁。愁苦的百般聊赖,欢喜的心痒难耐。
宫城深深,席远尚不知自家遍寻不见的阿哞已叫人改了名姓虏了贼心,昏昏然站于勤务殿内正闷头细思几桩烦心事。
他近来颇有不顺,先是半月前一场小病,拖拖沓沓总也不见好,公务也在案头积了一堆,少不得熬个三五日夜,这没留意一转头,朝堂之上又被几桩烦心事砸闷了脑袋。
最最烦心不过,便是眼下府中那请了回去须得人供着的大佛。
烦心事一多,人便有些疲懒。
他病了那一场,昨夜又仗着心涛起伏热躁,没轻没重地在汰轻池外吹了一遭冷风,待到被人叫了回神来,面上已是一片绯红。
徐韩与离得近了些,望见他略带疲容的面色,人已有些迷糊的情状,往常总是落井下石由不得三言两语在言语上小胜他一番的人,这回倒是好心,竟没了那恶劣心态,只暗暗拽他袍袖同他闷声暗语,“席宁远。”虽仍是颇为嫌恶的面色,言辞上却也好了许多。
席远悠然回了神,一眼望进深邃的眸光里,他心略虚,敛眉整袖,眼风乘着日光望了望四下,方有些缓过劲来。他应声,尚有些迷糊,“徐大人何事?”
徐韩与未答,右臂微抬,隐在袍下的纤长食指点向高台,不过一刹眨眼的功夫,席远果真听了那高台之上有悠缓宁长的声音拖长了调子沉吟,“佐辅毕竟也是东宫之师,如今是非颇多,断断是怠慢不得的,起居行至之事宜…便就这样,席学士…”
好赖不巧,称的恰是他的官职,唤的也恰是他的姓氏。
满朝文武上下,便只得他一人了。
一个抖激灵,席远忍了心内杂乱上了前行礼,应声,“是。”
静候许久,却闻得极轻极缓的叹声,仿若郑重其事的重托,“劳烦你了。”高台之上隐有嗡嗡之声,如金玉交戈,穿空而过,直直落在人心上。
一锤定音,陡陡然若瓢泼一场大雨,浇于他脑门,只剩神清思乱。
席远撩袖,深深拜服下去,暗光里看不清他的脸,“有赖殿下重托。”
殿上又说起旁事,朝议纷纭,席远却也无暇去听了,怔怔然立了许久,心内波涛起伏,连何时退了朝会也不知。他下了朝退了殿便要自走,冷不防身后又叫人叫了住,“席宁远。”急急迈步过来,正是殿上那徐韩与。
官袍鼓了风,袍袖上绣着的补子映了光,亮透透一团,待走得近了,才听到他道,“我同你一道上工去。”
经他一提,他方才省起上工一事,上官在前,推辞也推辞不得,便只讪笑一回,僵着眉头应是,“徐大人先行。”他随了在后头,一同前去集贤院。
徐韩与观他神色有异,欲言又止临到了集贤院也并未说什么,只身一人率先入了公房便再也瞧不见人了。
席远倒是未觉有异,折身进了大公房。
天色到此时方大亮起来,大公房里扯开了帘子,朝日破开昏昧不明,落下一点碎金在地上。迎面晃来一人,见得席远入门,嘻嘻笑了过来拍他肩,“阿远,你今日来得倒早。”
那人一身公裳,腰间缀了一枚圆亮白玉扣,其上悬着大红的流苏络子,红的鲜亮,白的温良,倒是得合宜得很,反是一张脸平俗,直叫皂色衣衫映衬出面色逼仄。
席远暗叹口气,跟着他入公房,转过帘子到了自己值事的案头,自顾自端了案上笔洗过来。
细瓷笔洗里新换的水,清亮可见底,波面粼粼微影倒映,手间倾斜半分,细流恰正泻入桌上养的翠绿水仙盆里。
席远放了笔洗落座,瞧着案前人居高临下,落了一片影子在他面上,忍不得便要皱着眉毛,说上三两句不虞的话,“云都,你这人便是说上三五回也从来没有听的,早同你说不可久站,有什么话你尽可坐着同我说。”
云都闻言,喜不自胜,难自制地微倾了身子过来,眉开眼笑盯着他道:“阿远,你是在关心我吗?”
席远一愕,面色微赧,漾起笑来,亦盯着他面色,眼睛一眨也未眨,肃声道,“不是,因为我须得仰着脖子瞧你,怪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