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斋内正中长案,古砚笔格并笔筒笔洗各色琳琅罗布,却不显凌乱,案上北角临长案又另置著书架,临窗正是博古架,架下红漆老梨木上坐着他神色颇惴惴的父亲。
探究冷光恰落在书架上一列旧本,还不待他看清情形,便觉有微力落在他手上,他震惊回眸,便见长案前直起身的人抬手接过他奉过去的暖茶,细笑轻言;“老师不敢当,”细瓷新盏落于他掌上,竟不及他分明骨节玉白,“习书解惑,却是可以的。”尾音软软,被他父亲一声惊喜的“多谢”掩了去。
这新拜的老师又道,“以后我便叫你阿远了。”
怔怔点头应下,他却并不多欢喜,只觉心里古怪难言,似是塞了一团湿冷阴潮的旧棉花,骨鲠其间,不得其解。
恍惚又听有人言,他怔忪回神,却是他新认了来的老师,“阿远…”他温言道。
心内一凛,再抬眉却并不是先前探量良久的明净书斋了。晃晃悠悠船儿一般的震荡叫他浑身一震,猛然睁眼才觉出自己竟是置身在晃荡前行的马车中,暗深车帘低垂,内外无风,却也不知究竟是天色几何,恍惚间又是如何入的马车。
他哑了片刻,出口却是喑哑难辨声色的低矮嗓音,“这是往哪儿去?”怔怔然看了对面人半晌,面上神色定是呆滞已极。
那人却轻嗤一声,微淡酒气拂在面上,热热的也不知为何就叫他迷了心神,“阿远,你不知晓吗?”
知晓什么,自然是不知晓的。
他默默撑着身后的靠壁摇头,连往昔清亮的眸子都是黯着的,想抬手拢一拢落到前额的散发,身上却乏力得很。原地想了又是半晌,方记起自己是饮多了酒,怪道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
车厢窄狭,那边厢闲闲静坐的人忽地就靠近了些,身上酒气分明较他要轻极,眸底反是极深的朦胧氤氲,水色映着红唇,一字一字吐得他心惊,“我倒不知,你竟对我怀了如此龌龊的心思。”
猛然只如落地惊雷,在他脑中炸裂开来。
他浑身一僵,素来板得挺正的脊骨竟不自觉弯了两分,呼吸渐促,额角细汗已出,分明是春暖回寒的人间三月天,心上却凉飕飕地漫上一丝冷意。
“你都…”干涩的嗓音竟不象是自己的,往日里从定稳淡的影子也都风一卷一样不见了踪影,憋了许久才续道:“…知道了?”
那人凉凉应声,眸色一肃,玉白面上不见半分情绪,“唔,知道了。”
惊雷之后又是一场瓢泼大雨,直浇得他脑子浆糊一样,话也说不利索了,索性一狠心闭上眼便道:“…那、那那…”“那”了许久终是没那出个结果来。
偷偷撑了眼皮一瞧,眼前哪还是窄狭逼仄透着酒香的暖闷车厢,竟风云一转天地暗换地变作了繁灯如昼的深庭后院,两人在秉烛临花对酌。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剑拔弩张却坏了赏心乐事。
他躲在花影重叠明媚的廊下偷听,却也无人瞧见。
青衣的是个俊俏郎君,温温吞吞却也声线好听,“那么,嫁给我吧。”只见得他对灯举杯,眸色亮若星子,闪闪依其华。
有斯人郎心赤诚,滚烫烫两手捧上来,换来佳人不屑一顾,“不,我不想当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叮”一声,两杯轻碰,被拒的仍旧温吞吞,“倒也好。”仿若心怀骤松,大石跌落谷底,了却一桩烦心事,再也不见愁苦眉目。
求娶拒亲的两人心知肚明,花下偷听的却暗自着急,只恨不得奔逃而出,硬生生将那两人按到一处去,再牢牢拿那月老的红绳绑结实了,教谁也脱不得身。
心念动,人却未动,刹那周身景物陡转,从冬入夏,恍惚翠树红花满眼。
仍是那两人,一人道,“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被问的人满目惊色,亦是愤恨,“那、那算是……背叛吗?” 相安无事一张脸皮撕破开来,露出红的血,黑的心,再不屑多看一眼,决绝只当从未同这人相见。
“……”
席远抓耳挠腮,心里甚急,跌跌撞撞迈出一步来,猛地一抬头,未料竟又转了个场景,却是一方未曾见过的明亮高堂,风华隐隐灼目的俊俏郎也不见了踪影。
只是缟素遮掩,素白遍布,连屋内堂上悬着的黑漆木匾也挂了白绸结成的奠花。白烛燃于眼前,不知为何熏得他眼疼,眼泪几欲顺着颊畔落了满脸,他怔怔凝着堂内高悬着的“追溯”木匾看了又看,连堂下众人围哭的沉暗木棺都不敢望上一眼。
仿似一眼便是宿生,畏得他不敢望,一望即是纵泪倾横。
他看得纳罕,心下又微微为那面色隐在一派昏暗花影里瞧不清神情的少女觉得心伤。她应当是极为欢喜他的吧。
斩荆棘而来的年轻少女,化风雪为刀剑,横刀护他在身后,用纤弱的手掌,一刀一剑将天下平分,战沙场,洒血泪,我为你赢万里江山。
如此深情,却逃不过刀剑相向。
彼世间一场轰烈情事,现下里来看不过一桩唏嘘暗叹。
叹着叹着便又觉得不对,错眼一细看,恰恰对上梦中人清浅薄情的眸子。也不知究竟有无瞧见他,喃喃低语飘至他耳里,险些听软了腿,“你若死了,我给你陪葬便是!”
慌乱之间被骇了一跳,堪堪要站不住,他急忙腾了手去扶近旁石桌,跌了个空,再一转眉,却已醒了。
大梦方醒,已是半生。
涔涔冷汗,戮戮心焦,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春日夜
如此一折腾,他却又没心思再睡了,索性合衾卷帘,对着一窗月明发起呆来。
浣纱小筑外恰临着一池清流,水经筑底而过,潺潺流西,不知几千里。
池上浮波,不知自何处吹来凄冷夜风,分明是飞花春至的时节,玉碎般的波光生生韵出三分冷意,挟香而至,衣染薄寒。
但这冷意对席远却是无妨的。
恰是一场诡梦方歇,他心波涛起伏,无暇夜眠,又对了这一池波光潋滟,披衣而起推门出房,转过抄手游廊,不过片刻的功夫。谁家夜曲咿咿呀呀,乘风越过高旧院墙,应当又是一场酒酣耳热的宴饮,你一杯我一盏,食的是珍馐细脍,听的是艳曲淫词。
灯笼明晃晃,照在他面上,席远借着亮色迈过了汰轻池一处拐角方醒起有些不对。
却也忒静了些。
素日往常茶余饭后得了闲,他院中来踱步,跳脱好动如阿哞总是随着他的,偶有碧波浮花,落了一两叶残花在它湿湿软软的鼻尖,也总是时时便闹了性子,歪扭着以爪摸摸黑软鼻头,好心替它拂了去,转头却又跑去寻廊下筑底的鱼去了。闹腾至此,又总是忍不住叫它随了来。
今夜却不同,席远就势在雕红栏杆边坐了,颇用了些时候才想起来晚间阿哞便寻不见了。
平白地添了这诸多忧恼,任是谁也开怀不起来的,管它池光春色如许,管它夜曲空灵愀然,通通过眼云烟一片,雾茫茫如海,风也不用吹,自己就散了。
倚栏凭眺,心神皆不宁,他想了又想也没想出阿哞会去了何处,无奈起身欲回了浣纱小筑再去找喜月问问,一回身,却不由得僵立当场。
竟不知衣袂飘飘的袁家佐辅是何时立在那的。
月色清冷,却不凄清,洋洋洒洒铺了整条南塘旧街,又挟香越墙而出,笼了一池绯雾,正合了个“烟笼寒水月笼纱”的意趣。席远无意观赏,退退步欲下廊回房,冷不防便听廊下不远处一声低语,“烟笼寒水月笼纱,这汰轻池晚景也还甚美,”他闻言顿顿身形,又听那人道:“你说是吧,宁远?”
又是如此,仍旧如此。
席远头大如斗,堪堪住了步子便硬着头皮望过去,言笑皆不由心,说出口的话也还大体得宜,“是挺不错,”违心恭维也说得顺口,“老师真是好情致。”方此时,一个错眼,又瞧见袁家佐辅手里捧了个食盒,红木四方,惯是府里常用的器物。
他自是忍不住,心下私自猜度了又猜度,无非是府里哪个大胆的,短了他伙食,少了他用度,又或是不着意便慢待了他。
袁息师浑然若不觉,衣袍仍如白日,大抵应是未夜间归房,便还如先前衣装,大大方方捧了手里食盒,也不见躲也不见藏,悠悠道:“宁远也是好情致。”言末微微一笑,风华无尽,夜光自成清华。
心念陡转,席远怔了片刻方回神,心里念头然是已消得干干净净了。
如他这般的人,管他作甚。
彼方两相无话,席远境地尴尬,难退难进。若是归房,浣纱小筑却是在汰轻池北一角,回去必得过这抄手游廊的,若是乘着夜风在这院子里随意走走散散燥灼心气,却又实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不过片刻错眼功夫,袁息师却已踏步过来。他步履轻缓,形若夜魅,偏偏又着了一袍白衣,如此夜色瞧来,竟是暧昧隐生,容色昳丽似妖。
妖妖艳艳,仿似步下莲台,满池碧波扶风,恰是一个绯雾婀娜。
袁息师行得近了,距席远不过三尺,两人错位而站,他垂眉望着他眉骨,笑得颇莫名,“夜色也深了,宁远还是归房去吧。”师长的虚架子端得甚足,竟还将席远噎了一噎。
这般对言无状,席远心下皆是波涛,仍是不动声色,点头应是,“老师也慢行。”轻飘飘一抬腿,让开一条路来,让他先行。
袁息师也并不推辞,顺顺当当起了步子,转过檐下,拂袖过了抄手游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