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那底下人应是个新人,不大识得京中道路不说,还是个怪没规矩的,调马回程折腾一回,好不容易行了片刻,又来报,“公子,前头瞧着…”
话未落,席远已出声,“自荣华道绕过去。”
那新来的赶车人诺诺,依言转了车行路。
如此一来,倒是朝会散后方赶去了集贤院。
签押房里销了假,席远始出门便撞了散朝会归来的徐韩与,两人寒暄几句,一路行一路朝着正堂走,倒也说得来。
一说道,“今日朝上,好些人误了时辰,因这雨也太大了些。”尽是闲话家常的姿态,说完便又细细端详他面色,问道,“病可曾好得全了?”
正行至堂前,席远侧身抬袖撩起垂帘,低着眸示意他先行,待他迈步进了正堂,才亦跟上去,回道,“劳徐大人久挂于心,已然痊了多半。”
“那便甚好。”徐韩与轻笑,两人便一同进了正堂。
正堂内暖煦如春,燃着一炉好香,炉边三五官众正杂谈,见得两人一齐入内来,忙各自扔了手里杯盏,迎上来挽袖见礼。席远一一回了礼,底下早有眼尖的杂役过来接了两人官帽,端正侍立于前,漆黑官帽上乌纱轻晃,倒是难得的热闹景象。
他便是只病了这三两日,倒也像是许多时候不曾来过公房了,一个两个的挨着问他的好,这个说,“席学士来得却是好时候,我几个正说起大人你呢。”
另一个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后,亦是奉承,“昨日还想着去瞧大人的病,今日竟然就好了,可见这天公也是个会挑时候的…”
一群人哈哈大笑,席远少不得也要跟着笑上几句,笑完了便罢,其他人也都不放在心上。
徐韩与自入了正堂便站在一边,他官帽已褪了去,更显得一张脸出挑,闻言寡淡面色上倒也添了丝浅笑,说不出是附和或是鄙薄。
席远侧身立着,将堂内诸人神色尽收眼底,自然也没遗漏身边这人。
这笑展瞬即逝,他又拢了去,徐韩与仍是清冷冷那副面孔,低声道,“院内琐事繁多,各位尽早去值守吧,眼下已是耽误了些时辰…”
上官有言,底下人哪敢再多话,各自依言行了礼便退了。
席远随着众人要退,冷不防徐韩与早已将他看在眼里,瞅准了时机叫住他,“宁远,随我过来值事房。”说罢自己转身,施施然步态轻快地去了。
室内极闷热,席远抬手摸了一脑袋白毛汗,只得随着他进那值事房去。
里间又是极大一处,只窗子开着,吹了春风进来,倒是将值事房内的香气吹散许多。徐韩与在案前端坐,指了面前黄梨木椅,道,“且坐下再说吧。”
便就坐下了,半点谦让也没有。徐韩与不由得微微惊愕,却也展瞬即逝,错开了眼盯着案上许多卷宗,道,“今日朝上说起,今年殿试怕是要迟了些,因连日大雨,”顿了一顿,忽然想起,“我忘记你今日并未去了。”
席远微讪,只得道,“无妨,徐大人只管说便是。”
徐韩与闻言亦不客气,细细长长的两到眉拧成结,指了桌上卷宗与他看,“殿试虽是还早,不过眼下三甲也未定,还是要忙碌几日才成。”
“这是自然。”席远在集贤院领的便是个文官的职,寻常诸如修书编史,撰折作记,零零总总支的便是笔墨俸禄,眼下如春试这等笔墨气儿十足的事,自然是免不得俗流要担上一份责。
徐韩与却也没什么反应,扬手唤了人进来,指着桌上一堆卷宗,道,“抬了这些卷宗,送去大公房给席学士。”话落又瞧着席远,“你便辛苦些罢。”
席远起身告辞,跟着那搬卷宗的杂役出了值事房。
搬卷宗的杂役是个半大少年,两条腿行得飞快,很快便不见了人影。席远出了正堂,又转过中庭外的回廊到大公房时,卷宗已齐展展码在他案头了。
此时正是公房最寂静之时,三三两两只得几位熟识的大人闲谈,众人见席远入房来,免不了寒暄几句,“席学士大好了?”
席远便回,“托福,已好了。”走到案边坐下了,抽过一本卷宗低头细细看。
那问话的惯常是个极喜欢多事的性子,见他回得不冷不热,端着茶杯即凑了过来,探头探脑瞧上一眼,不由又惊又疑,“这青卷竟还未阅完不成?”边言边慢吞吞换了只手托住手里杯盏,手上玉戒子磕到杯沿,笃笃有声,难得的关切道,“席学士一人阅不成,怎的不见旁人协理?”
也是寻常一句话,纯属无心,席远听了反是有些惘然。
那人见席远好半晌愣在那里,很有些自讨没趣,晃晃悠悠端着茶盏又走了。
一时公房内极静,倒是适宜阅看卷宗的好去处。
两耳不闻窗外事之时,这一日仿佛过得甚快,过午厨下送了饭来,席远草草用过,再抬头却已是晚间了,至此时也只觉才将将过了三两个时辰。
铜漏无声敲过一声,席远掩上手里卷宗,推案起身,决意先回家去。
实在是焦头烂额又发虚,站起身来连脚下步子都在打飘,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扶着案角站稳了,却听身后极轻一声,“咦,席学士这便要走了?”
抬头去望,要青衫皂服的小吏正傍门站着,一条腿立在门内,一条腿停在门外,也不知是进还是退,唯手里青卷厚沉,竟压得两臂弯弯直不起来。
“天色已晚,路上难行,这就要走了。”席远略微退开两步,看他抱了怀里卷宗进门来,半分也不客气地就要往案上放,思虑了片刻阻道,“今日便要要吗?”
原也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那小吏面上即刻现出为难来,收了手臂又站直了身子,答道:“大学士说了,要的急了些,委屈席学士加点子功夫。”笑嘻嘻赔上一脸讪笑,也不知溜须拍马功夫到底深厚到几层几许。
席远摆手,不大耐听,“今日晚了,我搬了回家去,明日阅完再来交。”他也不欲多呆,说完便利落绕了书案出公房,留下一个呆愣小吏,不知如何是好。
可怜这小小书笔吏,干的不过是个闲杂职,领的亦是微末俸,僵直片刻只好提足跟上,未敢再有多言。
出得公房,行得半刻,巍巍宫门远隐。
于人多嘈杂处,席远一眼瞧见自家车马,使了个眼色递过去,叫过那小吏,“递去车上便可以走了。”
可叹叫苦连天,瘦弱小书吏如蒙大赦,纵是步子打颠,也行得飞快,只盼车马即刻就在眼前。
眼看就能触手,却谁难料,天公不作美,实在是个不大会看眼色的主儿。
于半路杀出一个铁马彪悍程咬金,硬生生拦了他去路。
眼前人耿直,一根筋直似转不过来弯,横眉立目瞪圆了眼,问道:“你是哪家来的小子,胆敢闯我们府上车马?”
小小书吏没见过大世面,闻言有些惊诧,三言两语意图解释个清楚,“你家学士…这个青卷…令我…”越解释越乱,倒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一个听得艰辛,一个说得艰辛,着实是辛苦。
幸在席远来得及时,一眼横过来便叫这两人偃旗息鼓,乖乖垂了首不再多言。
席远越步登车,拎着官服踩着脚凳临在高处,于车帘微卷处忽然停身,回过头来冷望。
小书吏会意,忙两手捧了卷宗过头顶。蓦然两手一轻,已被车上人囫囵抄走。
帘落人消,半点影踪也无,唯车内声息低沉,“走吧。”
先头还剑拔弩张的车夫猛回神,收了脚凳坐上车夫座,再不管这小小书吏,扬鞭策马催了驾下黑马慢行。
车马走动起来,去路仍是来路,只天色晦暗,凉风拂颈,恍惚似是一场春雨将至。
☆、荣华府
车内岁月长,直像是将一日掰作了寂寥两日,小小一段路行下来,席远手边小几上已积了七八来本卷宗。
齐展展叠起来似小山,温着茶的红泥小火炉也不及这卷宗来得高阔。
席远头昏眼沉,扔了手里一本已阅完的卷宗进几上那堆里,慢停停提了炉上的细瓷壶,也顾不得杯里水冷茶凉,径直添了水饮下去。
才又放了杯盏,就掀了帘子,问一声,“走了多远了?”
车夫座的影子微微一僵,未回头,“公子,将要到荣华道了。”
“哦”一声,席远重又坐回软榻。榻上置了软绵绵锦垫,斜倚一个靠在腰后,再拿起一本卷宗来看却着实是没了心思。
只恨不得两肋生翅,快些到了那锦绣朱门,也可好温吞吞消磨上一个快活晚觉。
正待又要说话,猛然车马一顿,呆愣愣没防备,青卷宗边置着的素白瓷盏承不住力,打了个滚儿跌落出去,骨碌碌滚上两圈,恰正好停在脚边。
定心静神,席远施然然放了手里青卷宗,弯腰将那素白瓷盏扶起来,低头去望,青皮靴上水渍洒了半边,幸在春日尚寒,衣袜穿得足了,也觉察不到甚湿冷。
实在是幸事。他叹了一口气,敲敲帘后的竹隔板,悠悠缓缓,“怎生回事?”
帘外马车夫反倒是急不可耐,“公子,前头有个…有个大人,说是要来说上两句话…”
夜风有些凉,这话音有些听不清,隔着厚厚的布帘子,压抑得叫他不由又问了一遍,“什么大人?”
“是个顶顶好看的人。”没见过世面初初入凡尘的浪荡子一样,倒有些痴迷难自拔的意味。
多说反是无益,索性倾身掀帘,躬着腰出来,车夫座的人听见响动立时回了头来瞧,见得他身形比之更快,跳了到地上来,手忙脚乱要去抽脚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