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真假杜若2(1 / 1)
浣盈心中一跳,想到朱衡,整个人的神色都变得有所不同,阴沉憔悴的脸上散发出温暖的光。
他一定不知道她就快要死了。
他如果知道,大概会不顾一切来救她吧?
但她要他好好活着,不要他来救自己。
她柔和的目光停留在元溪身上,但她的眼睛的确不是在看元溪,而是透过元溪,透过一切阻碍她的俗物,看向久远的过往。
灿烂阳光下的海面蓝的令人心醉,她与朱衡相偎坐在沙滩上。
午后的时光安静恬淡,有青色的小蟹在沙滩上悠然爬行,海风吹乱他的头发,发梢痒痒地拂着她的脸颊。
她从袖中取出一柄冰凉的小梳,为他梳理凌乱的发。
她那时并不明白什么是情,也懒得明白,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和他在一起开心而快活,除了想永永远远陪在他身边,别无所求。
可惜她唯一所求的那一件,老天也吝啬地没有给她。
感情穿越时空,嘴角在回忆时流露出甜蜜,那些美丽的过往,她绝不允许元溪破坏。
无论任何人胆敢破坏,她都将他视为至仇。
所以她仇视着元溪,目光如刀。
“如果你敢伤害他半分,我必定以我的魂魄、以我的性命诅咒你,我会让你今生今世永远活在懊悔之中。”
元溪从她的仇视中捉住一丝希望,她如果没有担忧与惧怕,又何来愤怒?
“倘若杜若不幸,纵然你永生永世诅咒我,我也定要将朱衡凌迟挫骨,以泄心头之恨。”
想到远在天边的朱衡,想到元溪再度要置朱衡于死地,浣盈就彻底撕破伪装,暴戾地痛骂元溪一场,任人喝止也无济于事。
柳刑官原本命人取麻布条过来,要将她的口勒住,岂知元溪并不许他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浣盈终于骂得疲累,加之身上伤痛作祟,整个人大汗淋漓,喘息急促。
元溪等她回归平静,才缓缓道:“果然今日才是你这南夷女子的真面目,从前为了装神弄鬼鬼做出一副温婉作派,着实辛苦你。”
浣盈见自己那无数不堪的咒骂非但没有刺到他,最后反而被他一句话奉还回来,当下又气又恨,再不多想,当众去揭他的短处。
“我的确伪装,但也好过你当年欺侮杜若,今日又在此惺惺作态。杜若是将从前的事情忘记,才肯留在王宫之中,有朝一日如果她识破你的真面目,记起你当年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必定会拿起手中的短剑,刺向你的胸口。”
这一击果然令元溪神色大变。
浣盈见此言奏效,笑意盈面,甚是得意,纵然满身的伤痕,却也盛气昂扬,仿佛是击败敌寇,从战地凯旋的将军,任何人都难挫其锐气。
元溪见她如此,无可回辩,最终唯有命人继续拷问,自己则拂袖而去。
车声辚辚,元溪坐在车上,远远就望见云光殿外一排木槿花开的正盛。
木槿绽放,许是吉兆。
他在殿外下车,从前小若邀朋友们到宫中玩耍,总喜欢在殿外宽阔的高台上踢毽子,或者在春日迟迟的日子里乘风放纸鸢。
云光殿外左右两侧树立着两块木雕的长生柱,原是王太后在世之时,命匠人雕制。
据说远在祈国的村落里,长生柱常被人们树立在村口,用来抵御灾邪,保人平安。
王太后是祈国人,杜若亦是祈国人,王太后在世之时极爱她这个外甥女,因此偌大的郑王宫内,唯有云光殿外树立着长生柱,哪怕王太后自己宫外都不曾有过。
元溪站在沉重肃穆的长生柱前出神,当初揭穿浣盈装神弄鬼的伎俩之后,他便不再相信鬼神之说,可今时今日杜若身陷绝境,他又期盼世上的鬼神能够在冥冥之中解救她。
古来连圣人都不曾讲明鬼神之事,或许鬼神当真存在吧。
浓重的汤药味儿从殿内传出,遮掩住宫殿的椒香,这药味儿对元溪而言,多少是一点安慰。
元溪步入殿内,却不见太医们看诊、拟方、煎药,似昨日那般忙碌。
他立刻意识到不测,快步走入杜若的寝殿。
自昨日毒发,杜若就对他拒而不见,命宫人在榻前添加两道厚重的帘幔。
他虽不解其意,但她态度坚决,他亦无法再劝。
此刻众太医们站列在病榻前的帘幔之外,均神色异样。
元溪不待发问,直冲入帘幔之内。
病榻之上,杜若脸上半遮白纱,安静沉睡。
元溪用力定下心神,脸上笑了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原来是睡熟了”。
他坐在她身边去握她的手,触手冰凉。
冰凉的感觉从手指蔓延,一点一点侵占他温热的心,吞噬他的身体。
他仿佛连呼吸也不敢,只是在脑海里用力回忆一些往事。
杜若才到郑国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被王太后抱在怀里,一点也不怕人。
那时她五岁,他也不过十一岁,全凭王太后之功,父王去世之后,他轻易登上郑王的位置。王太后自嫁入郑国,区区几年就斗倒父王一位又一位宠妃,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王太后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向将他与杜若视作亲生骨肉来疼爱教养。
王太后对杜若的疼爱,又与对自己的疼爱不同。杜若的父亲原是武成君心腹,夺位之战中随武成君战死,而她的母亲随之殉情,所以对于自小失去双亲的杜若而言,王太后可以称得上溺爱。
溺爱杜若的人,除了王太后,还有元溪自己。
双重的溺爱之下,她一日比一日顽皮。他时常被她闹得头疼,每每约束她,她黏着他,软软地喊他一声王兄,冲他撒一点娇,他好容易硬起的心肠又立刻化成弱水,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人人都说登上高位的人是孤家寡人,可他从来不是孤家寡人,有杜若在他身边,他就永远不是孤家寡人。
她渐渐长大,有时她会说长大后要嫁就嫁像王兄这样的人。
他不给她任何表示,但他心里早就想着等她及笄之后,立刻娶她为妻。
可惜不等她及笄,他就将她嫁入朱家。
朱衡是他年幼时的伴读之一,他的父兄皆放任在外,他一人在郑京,名曰伴读,实则是留质。
朱衡的父兄手握重兵,早有谋逆之心,他将杜若嫁予朱衡,一是为稳住朱家,赢取时间;二是在铲除朱家之时,杜若连坐,可以名正言顺杀掉她。
是的,他要杀掉她。
他日日饱受煎熬,若非及早将她嫁出王宫,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早已杀死杜若。
他疼爱了那么久的小若,令他毫无戒心、令他将所有感情尽数倾注的小若,到头来却成了巨大的讽刺。
太后去世不久,我即命朱衡杀死杜若。
他终是要当孤家寡人。
果然不出所料,朱衡暗中放她一马,自此以后她消失的无影无踪,直至朱家因巫蛊获罪之时,她才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为朱家求情。
她明知这一来不知是生是死,却甘愿为朱衡冒险。
她到底成了他的人,她用自己换了朱衡一命。
可是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原谅自己。
她又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以为找到她后,总归还有回转的机会,却没想到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有关她的一丝信息。
她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从人世间消失。
他几次梦到她轻生,继而被噩梦惊醒。
如果一开始他能够预料到她将一去不返,他一定不会对她犯下过错。
他一次次陷入懊悔的循环之中。
在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小若的时候,浣盈出现。
浣盈是南夷献入王宫的绝色女子,她除却拥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拥有一副机巧的心思。
她只消装神弄鬼一下,轻唤一声王兄,模仿杜若的几个习惯,自己就轻易落入她的圈套,相信杜若的灵魂借她肉体还生的鬼话。
他当时轻易受骗,并不全怪浣盈,实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愧疚、思念、悔恨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当时莫说是浣盈,哪怕□□他也可能毫不犹豫吞下。
再后来浣盈的谎言被戳穿,再再后来真的杜若回到王宫。
从前的事情杜若忘记许多,她变得古怪,不再似从前那般爱笑,对一切都变得谨慎。
她也许只是不愿意对他笑,不愿对他说话。
也或许她是真的忘记了一切。
忘记一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忘记朱衡,也忘记从前那个一错再错的自己。
就将过往埋在尘埃里,一切重新开始。
有侍女来替杜若换衣,又有人来劝他,可他自己浑然不知,只是握紧杜若的手喃喃:“我怕你再不理我,有许多歉意不敢对你提,你对我也有许多误解,等你醒后,就听我说一次,可以吗?”
众人的劝声他一概不闻不见,除了痴痴地凝视着永远沉睡的杜若。
“你怎么不说话?我的解释你一点也不愿听吗?”
他呆等半晌,仍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他轻抚着她的额。
“你真的……真的死了吗?”
从前梦到杜若轻生,醒来之后满心悲痛难抑,生不如死,如今杜若切切实实死在他面前,他反而没有疼痛,没有酸楚,没有任何感觉。
杜若死了又能怎样呢?
人生在世谁能逃过一死?
她不是死,而是早早去另一个地方。
她去了,他就追随而她。
从她身中剧毒那一刻他就想过,如果她不能逃过此劫,他绝不再抛弃她第二次。
他的内心平静而祥和,放开杜若的手,站到一侧,不再妨碍侍女们为她换衣。
他在失神中忽而听到一声尖叫。
“鬼……鬼……”
他几乎还未动脑思考,人已闪电般扑到杜若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