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 斑鸠笑鹏(1 / 1)
隆庆五年十一月,震惊朝堂的“宰相打架事件”爆发了。
打架的双方分别是首辅高拱和辅臣殷士儋。
把刚听说这事儿的李彩凤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听得跟说书似的?”
“确实令人瞠目。”冯保也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听说是殷士儋和高拱一语不合,殷士儋暴起,欲挥拳击高拱——高拱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两人围着值房跑了三四圈,最后被张居正和张四维死死抱住了。”
“为什么会一语不合?”李彩凤问:“殷士儋打人,总也有个原因吧?”
“打人的时候,殷士儋倒也说了原因了,”冯保知道地很清楚:“他说‘若先逐陈公,再逐赵公,又再逐李公,次逐我。若能长此座耶?’”
殷士儋指责高拱——赶走了陈以勤,赶走了赵贞吉,还赶走了李春芳。
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看样子殷士儋是兔死狐悲,受了不少气了,”李彩凤道:“高拱一口气逐走三个阁老,专权跋扈,不能和衷,亦不能相容,现在连个殷士儋也容不下,看来殷士儋忍无可忍,干脆先发制人出一口恶气了。”
“两人一语不合有前愆的。”冯保点明了:“上个月,有言官弹劾了张四维,娘娘还记得吗?”
“记得。”李彩凤奇道:“难道和这事有关?”
“张四维是高拱的心腹,”冯保道:“言官被高拱收拾地太惨,有小半年不敢违逆他的心思了——为什么会忽然弹劾起高拱的心腹来?这其中必有原因,高拱怀疑来怀疑去,觉得是殷士儋在背后指使。”
“不会是殷士儋吧?”李彩凤思索道:“殷士儋与张四维有何干系?”
“问题是高拱觉得他是幕后主使。”冯保道:“高拱便指使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放出了话来。”
“放出什么话来?”李彩凤问道。
“说是如果殷士儋再不安分,便要上表弹劾他。”冯保道:“一道奏章就能让殷士瞻立刻滚蛋。”
“这个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我知道啊,”李彩凤道:“他是高拱的死忠了,当年和徐阶斗法的时候,这家伙就一心维护高拱。”
“高拱东山再起,立刻提拔此人,此人也秉持高拱的意思,为高拱弹劾政敌。这次韩楫就作势要弹劾殷士儋。”冯保打破:“这次打架的时候,听说韩楫也在。”
“殷士儋本就憋了一肚子委屈,平白无故被韩楫威胁自然是忍无可忍,”李彩凤道:“跟一个小小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掐架太跌份,干脆把窗户纸捅开,跟高拱干了一架。”
“果然是山东汉子,颇快恩仇呢。”李彩凤啧啧两声。
“高拱和殷士儋的矛盾,老早就由端倪。”冯保道:“听说在潜邸的时候,很多时候高拱说什么,殷士儋总是提出异议——是吗?”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李彩凤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道:“但是高拱一直无子,而殷士儋却子孙满堂,好像高拱私下曾经问过殷士儋有没有生子秘方什么的,殷士儋不知说了什么,让高拱很不高兴。”
“高拱气量偏狭,怕是一直记恨。”冯保道:“隆庆元年进阁臣的时候,徐阶是举荐了殷士儋,但是最后廷议下来,居然没有殷士儋的名字——后来高拱致仕,殷士儋走了陈宏的路子,方才入阁了。”
“陈宏那时候知道自己干不久了,高拱什么时候归来也未可知,干脆送一个大人情给殷士儋,算是埋条后路。”李彩凤道:“这倒也无可厚非,可是高拱回来之后,见殷士儋取中旨入阁,很是不悦。”
“但是那时候殷士儋在内阁只是叨陪末座,前面有李春芳、赵贞吉和陈以勤呢,高拱专心对付那三人去了,”冯保道:“陈以勤虽然是以年纪大自请致仕,但是未尝没有感受到被排挤的心思。赵贞吉是努力争了,却没争过——李春芳是见势不妙,提前溜号。”
“所以现在轮到殷士儋了,内阁的座位,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冯保道:“多一个位置,高拱就能多安插一个自己人,像张四维,不就是很好的备选吗?干嘛还留着一个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殷士儋呢?”
“你的意思是,高拱一定会把殷士儋逐出内阁的,不管殷士儋有没有指使言官弹劾张四维?”李彩凤道:“弹劾张四维,只是给了高拱完美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向殷士儋开炮了。”
“高拱如今如日中天,谁会和他过不去,谁会弹劾他的心腹张四维呢?”冯保道:“殷士儋是绝不可能主动攻讦高拱的——除非他早不想干了。所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高拱指使心腹弹劾了张四维,却把这个罪名按到殷士儋头上,然后名正言顺向他发难。”
“二是有人察觉了高拱想要驱逐殷士儋的心思,指使言官弹劾张四维,然后故意引导高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唯一和他不和,而且有权力指使言官的殷士儋身上——”冯保道:“然后高拱果然向殷士儋发难,而殷士儋经此一场打架之事后,肯定不会呆在京城了,自请致仕是最好的结局。”
“后一种可能性最大。”李彩凤道:“看来这个幕后的黑手,也不喜欢殷士儋占着内阁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啊。”
两人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张居正。
“他得到的好处可大了去了,”李彩凤撇嘴道:“既唆使高拱当了这个驱逐阁臣的恶人,背负一个不容同僚的恶名,借高拱的手成功驱逐了殷士儋,还让高拱被殷士儋一拳打伤了颜面,在百官面前失了威信,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可真是徐阶的好弟子啊。”
“难道扶持江陵、打压新郑——不是娘娘一直以来要做的吗?”冯保道:“既然张居正有如此手段,又不甘一直屈居高拱之下,那么娘娘为什么不支持他呢?”
“你说的对。”李彩凤道:“可是他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来未必不会转头把这手段用来对付我——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高拱别的不说,看人倒是颇有几分眼光,”冯保慢悠悠道:“他说张四维比殷士儋强,那就一定比殷士儋强——连殷士儋都能入阁为辅,张四维将来的成就何止一个辅臣呢?”
“到时候,不就又是如今这个局面了吗?”冯保道:“屈居于张居正之下的张四维,他会看着一切——看着张居正用什么手段在高拱身上,他将来也会用什么手段在张居正身上,不是吗?”
李彩凤悚然一惊:“你这是盼着阁臣内斗不止呢。”
“阁臣内斗才是正理,”冯保道:“要是他们真的一心合起来了,天家还有权柄吗?”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李彩凤默道:“真是至理啊。”
还没等冯保再说话,就见白茅急匆匆进来,道:“娘娘,出事啦,西苑直殿监的人来报,说是——说是寿太妃把、把奇嫔给打了!”
李彩凤眼皮一跳:“怎么回事!”
等那太监进来,哭丧一般道:“禀娘娘,原是好好的,寿太妃还和太子殿下在马场跑了一圈呢,后面来了个人说奇嫔去了百兽园,寿太妃便也过去了,正看到奇嫔举着弓矢在那比划呢——嘿呦喂,奴婢们根本来不及拦着,奇嫔娘娘一箭就射穿了白鹿的后腿,太妃大怒,当场命人执住奇嫔,赏了四五十个大耳瓜子……”
李彩凤和冯保面面相觑。
“百兽园说是饲育珍禽猛兽,其实里头就一个祥瑞——胡太保进献的白鹿。”冯保道:“死了一只公的,就剩这只母的了,听说平时都是寿太妃亲自饲育,宝爱非常。如今却被奇嫔给射伤了,太妃自然不会轻饶了她。”
“更何况白鹿意义非凡,乃是先帝时候江山太平的象征,”李彩凤道:“却被先帝最恨的鞑靼女人给射伤,怎么看都不妙的很——唉,太妃打了便打了,一来长辈教训晚辈无可厚非,二来涉及国运,奇嫔再恃宠而骄向皇爷哭诉,皇爷也不会偏袒她的。”
“行了,和你们管事的说一声,该怎么样怎么样吧,这事儿明显就是奇嫔有错,怪不到你们头上。”李彩凤道:“不过我倒是奇怪,奇嫔从哪儿得来的弓矢?总不会是太子的骑射师傅给的吧?”
“这奴婢就不知了。”那太监道。
“冯保,劳你走一趟西苑,”李彩凤想了想,道:“去给太妃陪个罪,奇嫔毕竟是后宫妃嫔,是我素日管教不严的结果——然后把奇嫔给我提溜到永宁宫来,跟皇爷说一声,就让她在我宫里好好学几天规矩。”
李彩凤给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会意,低着头退下了。
“白茅,你去叫宫正司的马嬷嬷和刘嬷嬷来,”李彩凤道:“再把尚衣局给奇嫔做的宫装拿来,是时候让她通晓礼仪了。”
冯保的办事效率很快,李彩凤刚把各项事宜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奇嫔就被冯保手下的几个太监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扭送到了永宁宫里。
看着眼前面目青紫一片,嘴角破损出血的奇嫔,李彩凤挑了挑眉,道:“奇嫔,你可知罪?“
奇嫔看样子是想说话的,可惜嘴巴动了动,先吐出一口血沫子来。
“你敢举弓射杀白鹿?”李彩凤道:“白鹿除了在汉地被视作祥瑞,在蒙古人中,恐怕也是罕见的神物象征吧?”
“成吉思汗的祖先是承受天命而生的孛儿帖赤那和妻子豁埃马兰勒一同过腾汲思海来至斡难河源头的不儿罕山前住下,生子名巴塔赤罕。”李彩凤道:“勃儿帖赤那意为苍狼,他的妻子名叫豁埃马兰勒则意为白鹿,蒙古人见苍狼白鹿有如神灵,怎么会像你一样不知尊崇反而猎杀呢?”
“苍狼白鹿是孛儿只斤氏的鼻祖,不代表所有蒙古各部的祖先图腾。”奇嫔的眼里是未驯化的野性和轻蔑:“草原这么辽阔,还有许多其他部族生息繁衍呢,各自有各自所崇拜的图腾。”
“我以为汗廷能发号施令的,”李彩凤道:“不然为什么你会被自己的部落送到汗廷——然后再送到大明来?”
“你做了祸事,还不知道悔改。”李彩凤道:“先前鞑靼使者进京献马的时候,鸿胪寺官员还陪同这名使者参观了白鹿——此人十分欢喜,不仅对白鹿行了大礼,还讨要了画像要拿回去给蒙古人看。”
“如果这罕见的图腾被你弄伤的事儿传到了俺答汗耳朵里,”李彩凤道:“他可是成吉思汗正儿八经的血脉,你说他会不会生气呢——他送你来讨中国皇帝欢心,没想到讨来个大大的晦气,两家亲没结成,反倒结了个仇——你说他该怎么迁怒你的部落呢?”
“你不要使出这下作的手段!”奇嫔忍不住怒道:“你手伸不到前朝——皇上不许你干政的!”
白茅和胡嬷嬷倒吸一口冷气,唯独李彩凤文丝未动:“哟,看来你日夜侍奉在皇帝身边,知道的还真不少呢。”
“我罪过再大,也只能由皇帝发落,我是番邦和亲的贵女,”奇嫔一口气说道:“你要是动我,就是质疑蒙汉交好的国策——不光是皇帝不同意,外头的官员也不同意的!“
“了不得,”李彩凤啧啧道:“你这话说出来,可见也是胸有城府见识非凡的女人——我真心觉得给你个嫔位真是屈才了,怎么你在俺答帐下的时候,俺答没有给你个名分吗?”
“伊克哈屯那个老不死的——”奇嫔似乎被戳中了痛脚,疯子一样挣扎起来:“她人老珠黄伺候不了大汗,就叫蒙古各部进贡美女给大汗享用——将来等着大汗死了,把我们都给她儿子接着糟/蹋!什么名分,她会把斡儿朵的权力分散给我们吗?”
“倒也是。”李彩凤有所悟道:“哈屯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这可是一笔丰厚的财产——伊克哈屯定然要留给子孙的,怪不得这么多年下来,俺答愣是只有一个哈屯。”
“你怨天尤人有什么用?”李彩凤冷哼道:“你要真有本事,怎么会抓不住俺答的心?怎么那个瓦剌的钟金别吉,去了王帐不过半月,就晋封了哈屯呢?”
“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奇嫔被死死摁住,挑衅道:“你怎么抓不住皇帝的心,怎么任由我这个来汉地不过两月有余的鞑靼女子,三千宠爱在一身了呢?”
“真是放肆!”一旁的冯保不由得斥道。
同样喊出放肆的还有刚刚踏进殿门的寿哥儿,他快步走来,脸上阴云密布,想来是听到了刚才奇嫔的一番话。
“果然是蛮夷之属,不通中国教化,就算是学会了汉话,也不过是披了一张画皮罢了!”寿哥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不要乱说——”李彩凤道:“她是你的庶母。”
“什么庶母!”寿哥儿抗辩道:“我口含天宪,她一披毛带角之徒,怎么配做我的庶母!更何况,她如此不驯,竟敢对您大不敬!”
李彩凤觉得心里熨帖,便道:“坐下罢。”
她转头对奇嫔道:“这次你料错了,就是皇爷把你送到我这里的——我也不处罚你,你在太妃那儿挨了打,也算是受了教训了,来我这里我只叫你学几天规矩。”
不待奇嫔反应,李彩凤便唤人进来,一副看好戏的神色:“我听说,蒙古贵女有个习俗,身份越尊贵,头上的辫子越多、花式越复杂——看你头上这大大小小的麻花辫,想必也是一个部族的别吉。不过可惜了,难道你不知道有一句汉话叫入乡随俗,既然入了汉地,要这一头辫子有何用处?刘嬷嬷,把她的辫子绞了,看看里头有没有虫子,需不需要领杀虫药。”
奇嫔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可惜被几个人合力压制地死死地,任由刘嬷嬷毫不留情地几剪刀上去,留了十几年的辫子簌簌抖落下来,散了一地。
“你吼叫什么——”李彩凤道:“刚入宫的都人和秀女都是要绞头发的,只不过剪短之后重新再留起来罢了,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偏你叫得跟要取了性命似的。”
“送她去偏殿,给她换上汉服,”李彩凤道:“要是她不穿,就把她身上这身长袍坎肩扒了,别给她其他换洗的衣服。”
几个人拖着奇嫔下去了,她临走之时脸上露出的怨憎和仇恨,让寿哥儿忍不住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