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湿流不辨(1 / 1)
李彩凤头一次憎厌一个人可以到这种地步,甚至超过了当年的严世蕃。
她对冯保说:“世上没有无由来的恨,只有无由来的居心不良。孟冲的心不仅是长歪了,还烂成了糟粕了——说真的,我原来还曾想过,只要他安安分分地伺候好皇爷,不与我为难或是生事,我就许他将来去南京养老,参照黄锦陈洪的前例,什么前愆,什么宿怨,我也就揭过不提了。”
“没想到,我想放过他,他倒反过来要噬我,”李彩凤道:“孟冲就是背后伤人的恶犬,要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咱们都永无宁日——我也不想时时刻刻提防他,提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咬下我的皮肉来,所以我要这个人从我面前消失,从这个世上消失。”
“孟冲在宫中根基深厚,十二监里面,有□□监的掌印是他的人,”冯保抿着嘴唇,道:“剩下的几监,虽与我交好,但是绝不会为我得罪孟冲的。”
“看来从下往上的革/命是不行了,不过我也没指望这些人。”李彩凤微微一笑。
“孟冲势大,各处都有他的心腹和党羽,前朝后寝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冯保接着道。
“比之当年的徐阶如何?”李彩凤道:“这也不是怕他的原因。”
“孟冲的背后是高拱。”冯保道:“高拱驱逐了滕祥,亲自向皇爷推举了孟冲——孟冲也亲附高拱,帮着高拱收拾了一大把言官,两人的合作正是亲密无间的时候。”
“说到重点了。”李彩凤点头道:“宫中有资历的宦官不多了,张诚守拙,李芳弃用,如果孟冲下台,你就该接替他的位置——这是高拱绝不愿看到的。所以动了孟冲,就等于跟高拱翻脸对着干了。”
“高胡子是个难缠的人,”李彩凤感叹道:“现如今六部科道如臂指使,皇爷对他言听计从,他正大展拳脚施行新政,容不得违逆他心思的事情发生。”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都在想——为了一个孟冲,就和权势如日中天的高拱对上,值得吗?
“李春芳昨日上疏请求致仕,这已是今年他第五次请求致仕了,”李彩凤道:“高拱真狡猾啊,闭门在家养伤,却指使北京南京的言官弹劾李春芳栈恋权位,求去不力——逼得李春芳屡疏求退。”
“其实李春芳不过占了个首辅的名位罢了,实权都在高拱手里,可惜历来讲究名正言顺,”李彩凤不由得哈哈一声:“没有不想当皇后的贵妃,也没有不想当首辅的次辅,所以一旦形势颠倒宾主异位,高拱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没有过错,只不过占了这个位置,就碍眼,”冯保道:“您知道吗——促使李公下定决心致仕的,不是高拱,而是张居正。”
“去年科道考察之后,罢免的都是不肯依附高拱的徐党,”冯保道:“李春芳愀然不乐,对张居正道:‘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张居正却回答:‘如此,或可保全令名’。”
张居正直接就对李春芳说了,你要是提早致仕,还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他压服不了底下人,底下人就造反,合力逼着他退了,”李彩凤叹一口气道:“也亏得是李春芳,只有这么一个老实人,才甘愿忍气吞声,换了其他忍不下这口气的,非不拼个鱼死网破。”
“其实我觉得李春芳就这么退了也挺好,”冯保忽然道:“他这一辈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羡慕不过来的啊。”
“嘉靖二十六年,李春芳擢进士第一,成丁未科状元鼎甲,先帝亲笔圈了他的文章,指着他说,只有这个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冯保笑道:“从翰林学士,到内阁大臣——六次升迁,都是用先帝中旨,一次廷推也没有。先帝待他,真是恩遇隆重了。”
“他当上内阁首辅整整三年了,”冯保道:“虽无建树,但是和有宰相之才的徐阶、和有宰相之业的高拱比起来,他却有了二人没有的宰相之度。”
“侍奉皇上恭慎,对待同僚温文,持公论平,不事操切,对攻讦他的人也不报复,对怨恨他的人也不打压,”冯保道:“这就是宰相的心胸和风度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恪守中庸之道,所以他一生过得平顺,终究算得上善始善终了。”
“最难得的是,李春芳父母都安在,子孙也满堂,”冯保眼里有一种柔和的光彩:“且想一想,他致仕回家乡之后,没有庙堂之高的忧患,没有党派纷争的侵扰,一家人晨夕置酒食为乐,每天带着儿孙们,去跟父母请安,四代同堂——享尽天伦之乐,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啊。”
李彩凤的心里忽然也很感动。
“我明白了,”李彩凤道:“也不是高拱煎迫他让他求退的,他早就下定决心了,高拱只是刚巧给了他一个机会罢了。”
“上天从不会亏待老实人,相反,他给老实人的眷顾是最多的。”冯保道:“我看寿哥儿的师傅,申时行,身上就有几分李春芳的影子,如果他能一直保住本心,将来何尝不是另一个李春芳。”
李彩凤笑着点点头。
“也是奇了,”她总结道:“跟高拱对上的人,不是智计百出手段多端如徐阶赵贞吉,就是谦谦君子与世无争的老好人陈以勤李春芳——真是两极分化严重啊。”
“如果我们也同高拱对上,不知娘娘要做哪一种呢?”冯保问道。
“说真的,我没想过和高拱对上,”李彩凤道:“我只想干掉一个孟冲,可是难保孟冲不有意牵扯出高拱或是高拱有意庇护孟冲——如果有什么法儿,能拆散他们的利益联盟就好了。”
冯保摇摇头:“只要我在一天,位居孟冲之副一天,高拱和孟冲的联盟就不会被轻易拆散——所谓强敌环饲,兄弟无阋于墙之忧也。”
“那你说,该当如何?”李彩凤道。
“孟冲依托高拱,坐着掌印太监的位置稳如泰山。”冯保道:“他的侄子在民间侵占千顷良田,还给他立了生祠——而这些,都被高拱有意识地忽略了,原因无他,因为孟冲批红,几乎都依照高拱的授意,所以高拱也就不追究他的这些不法事了。”
“你是什么意思?”李彩凤问道。
“孟冲的这些不法事,还没有碰触到高胡子的底线,”冯保道:“滕祥为什么倒台地那么快,是因为他敢殴打言官,还妄图左右皇爷的意志——这是高拱决不能容忍的,他不允许别人对皇爷的影响超过自己。”
“所以高拱一直把孟冲定位为自己意志的传达者,继续在后宫贯彻自己的意志,但是显然,孟冲也不是很甘心,”冯保微微一笑:“但是孟冲知道自己掰手腕赢不了高拱,所以他也有自己的小手段,就是逐步让皇爷依赖自己。”
“娘娘还不知道吧,”冯保湛然的眼里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凶光:“今年上元节,孟冲引着皇爷出宫了一趟。”
“去了哪里?”李彩凤直觉不好。
“去了帘子胡同。”冯保道。
“啊——”李彩凤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你说什么?”
不怪李彩凤这种反应,因为帘子胡同这个地方她知道,她听陈皇后说过,是专门培养娈童小倌,为南来北往有断袖分桃之好的人设立的销金窟。
“孟冲!活该千刀万剐了!”李彩凤大怒道:“他竟然勾带皇爷去那种下九流的腌臜地方!”
“孟冲是罪该万死,但是皇爷禁不起诱惑也是真的。”冯保道:“去那儿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的,想让孟冲再给领着去玩儿,可惜孟冲故意要吊着皇爷,说上好几次才肯带皇爷出去一次。”
李彩凤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隆庆帝是怎样的软货,也知道孟冲有怎样的心计。
“孟冲是高拱扶上去的,但是高拱也约束地严格,他离不开高拱,但是也不想事事尽皆依从高拱,他的心思就是这样,”冯保道:“和娘娘一手扶持的容嫔韩氏,是一样的心思。”
韩月桂在李彩凤的背后支持下,如今已经坐上嫔位——对于李彩凤吩咐的事情,她不敢不办,但是总有脱离门户的小心思,还自以为掩藏地很好。
“孟冲死死卡着皇爷这荤腥不忌的口味,然而又不让皇爷尽兴,”冯保道:“这一点比滕祥高明多了,果然让皇爷越发倚赖他了。”
“皇爷在欲求不满的时候,许诺了滕祥诸般好处;在兴头上的时候,又给了孟冲许多大权,”冯保道:“所以他已经渐渐积攒了一些能和高拱分庭抗礼的本钱。”
“而这一切,高拱一定一无所知。”冯保道。
“所以,我也很好奇,如果高拱知道了,知道了这些孟冲背着他做下的好事,知道了孟冲另立门户的小心思,”李彩凤点头道:“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对待他?”
“当嫌隙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弥补,当猜疑越来越深直到无法愈合,”李彩凤淡淡道:“他们的同盟关系,也就到头了。而那一天,没有高拱支持的孟冲,就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哪怕他有皇爷的宠信,我也不害怕投鼠忌器了。”
“在我看来,老鼠身后的玉瓶是高拱,可不是皇爷。”李彩凤道。
“还有一事,”李彩凤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咸褔宫提到后宫宫禁森严时候,隆庆帝莫名其妙的反应,她把这不同寻常的地方讲给了冯保,然后道:“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太医只是说皇后的病症,是极类产后崩漏,并未断言就是产后崩漏——可是皇爷却似乎就是相信了皇后小产,还逼问奸夫是谁。”
“如果说这是孟冲挑唆的,倒也不像,”李彩凤慢慢道:“皇后有什么好算计的,孟冲要算计的目标是我这个贵妃,皇后不过是适逢其会撞上罢了——而且如果扳倒了皇后,对孟冲是百害无利的,因为最有可能坐上皇后之位的不是别人,还是我啊。他肯定是不愿这一情况发生的。”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宫里哪儿来的男人呢?”李彩凤思索道:“皇爷怎么就笃定皇后这个病症,一定是不守贞洁的结果呢?”
冯保也觉得颇为奇怪:“宫里只有都人、太监和侍卫,侍卫只能守卫前朝,不许踏入后寝一步——宫中这么多双眼睛,每日还要按点名册入睡,怎么能有外人擅入呢?”
“这件事儿就交给你了,你仔细探查吧,”李彩凤叹气道:“还有刚才说的离间高拱孟冲的事儿,这事儿不急,讲究循序渐进,如果操之过急,高拱会疑心的,还是得慢慢来。”
“至于皇爷去帘子胡同的事儿,”李彩凤羞于启齿,只觉得胃里一阵阵恶心,便拿帕子压了压喉咙,道:“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既然自己觉得传宗接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这些人,何必多说话惹他厌烦呢?”
冯保看上去也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你去咸褔宫接寿哥儿吧,顺便帮我把这些补药捎过去。”李彩凤指着包好的鹿茸、燕窝和阿胶道。
早上李彩凤去看了皇后,她气血两亏,亏得严重,日后怕就是坐得久了都头晕目眩。李彩凤请陈院使一天请两次脉,侧殿也有医女随时侍候。
冯保下去后,李彩凤唤来胡嬷嬷,跟她商议起封妃的事来。
“娘娘的意思,是把原定于四月初的册封仪式,推到六月去?”胡嬷嬷听完之后问道。
“按皇上的意思,这次要册封三个妃位,”李彩凤道:“安嫔杨氏、和嫔赵氏和容嫔韩氏,俱都要晋位为妃。加上在位的五个妃子,宫里便共有八名正式在册的妃子了。”
安嫔就是杨翠英,自从当了皇帝的女人,似乎也改了之前的性子,变得一团和气起来——不过李彩凤清楚,她就是孟冲推到前台和李彩凤争宠的女人,只要孟冲在,她就是不争也得争,更何况她在倪衣局呆了近十年,想起往事,定然是充盈着强烈的不甘和怨恨。
怪谁呢——文太妃已经去世了,当年发落她的沈贵太妃也不记得她了。
赵和妃是个没什么性格特点的人,李彩凤派去的嬷嬷们说什么,她就照做——平日里也窝在自己的宫里,恨不能别人都注意不到她似的。
李彩凤起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没什么姿容也不伶俐的人,怎么会得了隆庆帝的青眼——直到后来被冯保提醒,才想起来隆庆帝的生母杜康妃,当年就是这样与世无争的。
上天真是厚待这样的人,杜氏有福分生下了隆庆帝,虽然自己受尽了苦难,但是却也获得了无上的荣光。而如今的赵氏也是这样,“和”这个封号,作为和光同尘的意思,也是难得的一种褒奖。
容嫔就是李彩凤身边的韩月桂,她如今算是长开了,虽不如淑妃一样靡丽,但是却像雨后的白芙蕖一样,别有一番清丽的容色。
更何况还有一副好嗓子,还有如今修行地差不多的内媚之术。
李彩凤一直觉得,要不是韩月桂是自己推举上去的,她现在应该不止这个位份——不过也要说,要不是李彩凤替她挡去了淑妃和安嫔的几次算计,她也不能获得隆庆帝颇为显眼的宠爱。
这三位本来是要在在隆庆五年四月的时候,同日册封为妃的。然而李彩凤没想到会出了魏氏和皇后的事儿,她就不能让孟冲得意了。
“我会跟皇爷说的,就说今年犯太岁,诸事不吉利,让他缓封妃子,”李彩凤道:“算了,我不能说,还是让贵太妃跟皇爷提吧。”
“最起码应该能避过五月这个恶月,”李彩凤道:“而且册封需要勋贵持节、大学士捧册,皇爷是绝不会绕过高拱的,所以什么时候高拱脸上的疤痕复原了,什么时候再举行册封礼吧。”
“然后我再向他提议,把那五六个在婕妤、美人位置上的人,全部提成嫔位,”李彩凤道:“都升一级,大家欢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