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 东家父老(1 / 1)
就是因为魏氏怀了孩子,余怒未消的隆庆帝才没有再继续贬斥她的位份,要不然依照高拱脸上伤痕的程度,隆庆帝恨不能把她送进倪衣局去。
“高拱告病休养去了,”冯保道:“脸上的抓痕也不能示于人前,皇爷派了太医院的御使去瞧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当然没什么问题,”李彩凤抿口茶,道:“这些太医的本事大呢,且有专门消疤的法儿,他们平常就喜欢捣鼓那些美容养颜的方子和药丸,你知道为什么吗?”
冯保一脸莫名。
李彩凤看得忽然乐起来,道:“他们平常供奉宫廷,拿的宫廷俸禄,哪能养家糊口——全指着平时去显贵人家问诊收诊金和车马费呢,这个外快来钱容易,而且给勋贵外戚还有官员们瞧病还是职责之内的事儿,一举数得,何乐不为呢?”
“特别是那些深宅大院里娇滴滴的女眷了,”李彩凤道:“天天吃他们开的滋补药,什么方子有效验,那简直是趋之若鹜。就说那个被派去给高拱看伤的王太医吧,他自制的人参养荣丸,都卖到百两银子一盒的价钱了;还有那个鲁太医,他调制的去疤药,连李时珍都说好,什么伤疤都能治,现在听说又弄出个专门祛抬头纹的药膏来,英国公夫人还跟我提起过好几次呢,说是有钱也买不到了。”
“这样说,只消一个鲁太医,就能治好高胡子脸上的疤痕了。”冯保道。
“就是用大内御制的珍珠霜,早晚涂面,不消旬月,也能恢复地差不多,”李彩凤道:“高胡子是有意避开朝局,才请了长假的。”
“是啊,”冯保点头道:“海瑞一封《告养病疏》,把这些从上到下的百官们骂的是体无完肤,可是偏偏还发作不得。”
说起这事儿,李彩凤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角——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好玩了。
高拱在权谋上,和徐阶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徐阶赶下台去——但是此公能和徐阶瑜亮一时,自然有徐阶也无法匹敌的地方。
高拱在用人这方面,具有如同伯乐一样非同一般的目光。
先前推举的工部侍郎潘季驯,平息了泛滥多年的黄河,此人在先前的履历中,从未展示过水利方面的天分,然而高拱就是知道他的才华,在一片反对的声音中,偏偏任用此人治水,而且取得了辉煌的结果。
在新政施行中,张居正向高拱诉苦——因为在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的过程中,遇到的阻碍太大,其中尤以江西、山东和南直隶的松江为最。
高拱哈哈一笑,把心中算谋已久的三个人推向了前台。
第一个,就是庞尚鹏。
此人先前任职广东,力行一条鞭法,惹怒了士绅,被联合赶回了北京——高拱看中了此人,也不计较他和徐阶勾勾搭搭的前事,直接派到江西任职了。
高胡子对张居正这么解释:“此人不怕诽谤,不计得失,脾性刚直坚定不移,正应该派往江西这地方——先前徐老儿把他派到广东,我就不赞成,奈何那时候他势大,我干不过他,最后你看什么结果?被灰溜溜地赶回来!当初要是听我的,哪里有这些!”
张居正不得不承认高拱确实有理。
因为江西这个地方,和其他省份不同——正德年间的宁王之乱,将江西的宗藩势力一扫而空;而嘉靖年间对严党的清算,又使江西的豪门凋零无算,所以推行新法的阻力就小得多。
“庞尚鹏去江西,只需把那几个残余的豪门大家好好抓杀一番,几番震慑下来,江西自然全在他的掌握之中,”高拱道:“这个不需用什么谋略,自身硬气就行,正适合庞尚鹏去。”
第二个人,叫林润。
“林润这个人,外圆内方,和张四维颇有点像,”高拱评价道:“山东势力复杂,孔家、鲁王还有白莲教——非足智多谋左右逢源的人不能纵横捭阖,要是派庞尚鹏这样一根筋的人去了,非被啃成渣子不行。”
可惜,高拱看中的这个人,还未成行,却忽然病逝了。
张居正惋惜不已,也更发愁山东的一条鞭法该如何破局——这时候,高拱忽然道:“山东且放一放,南直隶的松江是大头。”
等张居正看到高拱准备派到南直隶的人选的时候,就明白高拱的所有布局了。
因为这个人,就是海瑞。
海瑞这个人,能用道理说服,不能用人情打动——这一点,高拱也明白,所以他也不计较当年海瑞上书骂他的前愆了,这个人,他有妙用。
先说为什么松江的清丈田亩推行不下去——
徐阶。
徐阶出身松江华亭,本就是书香门第的望族,在徐阶秉政之后,徐家更上一层楼,不仅侵占了松江的七成田地,甚至在苏州都有徐家的土地,而且数额庞大,有三十多万亩,光是佃户就有几万人。
其实徐阶本人确实算得上有功于国,但是他偏偏也有许多被人诟病的地方——当年就有言官弹劾过他子女不法、家仆骄横、横行乡里的事情,只不过被他悄然压下罢了。
居庙堂之高时除了长子侍奉在身边,其余子孙都留在老家侍奉徐阶的母亲了,等徐阶回乡之后,才发现他的故里,居然有了郡邑之盛了。
徐宅豪阔,而且当初修建的时候,徐氏子孙孝顺徐阶,仿照北宋苏舜钦的沧浪亭建了“适园”,又遍采江南园林建景,光说景色,那是美轮美奂应有尽有,除了湖、山、石、林,还有苍松翠柏,碧荷藕莲,梅竹在望,箬竹被覆,藤萝蔓挂——无双妙境,就是为了让徐阶安心养老。
徐阶也确实享尽了优哉游哉的山水之乐。
只是徐宅门前一座元辅坊,一座柱国坊,煊煊赫赫地立在那里,任谁到了这两座牌坊下面,都是要下马驻轿的。
这就是夸官。
徐阶当得这荣耀——然而他的子孙也堂而皇之地享受,所以这两座牌坊成了徐氏子孙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的倚仗。
张居正在全国清丈田亩,徐氏子孙根本不买他的账——原因很简单,你张居正敢动松江吗?徐阶可是张居正名正言顺的座师!
张居正颇苦之——然而天上降下了甘霖了,高拱回来了。
这高拱可不管你徐阶面子多大,功劳多高,说实话,他筹划报复很久了。
这回把海瑞派到松江,真是要下死手了。
果然,一听到海瑞出任苏州巡抚,连在南京悠游泉下很久的黄锦都慌了——赶紧的,把八人抬的轿子换了,换回四人抬的,海阎王来了,咱大家的好日子,到头啦!
于是苏松八县的乡绅富豪都慌了——一个个着急忙慌地把大门的朱漆刷成了黑色,把身上的锦缎换成了棉麻,甚至连秦淮河的风月场所,都一连几个月封门闭户的,清净地好像道观一般。
人的名树的影,海瑞的名声太盛。
然而徐家依然我行我素——你说,海瑞不拿徐家开刀,还拿谁开刀呢?
尤其是海瑞还大张旗鼓地欢迎百姓告状——在县衙门前贴了告示,告状不要钱,有冤情就来申诉,我海刚峰什么状子都敢接,都能接!
这下好了,每天平均都能接下一千张左右的状子,其中大多是侵占田亩。
谁这么大胆——徐家。
海瑞就算再是个直脾气,在官场这么久,总也浸润了一点为官之道,他没有直接和徐阶对上,而是先写信说明原委,请求徐阶退田。
徐阶很痛快地答应了。
然而结果让海瑞非常生气——因为徐阶只退了几万亩田地,和松江徐家侵占的田地比起来,真的算是九牛一毛。
海瑞不能理解。
你一家子占尽了一府的田地还不够,还在苏杭都有佃户,逼得百姓到处流窜——你要那么多田地干什么啊,能不能把你的晚节保全?
于是他再次写信请求徐阶退田。
这回徐阶不能理解了。
我为国操劳一辈子,如今连一点家业都不能保全,这是什么道理?
他不给了。
这回海瑞强硬了,你不退——我可不讲究什么人情了!
直接签发传票,拘拿了徐阶的儿孙过堂审问。
松江府的乡宦震动了,因为一个名叫蔡国熙的人被高拱派来协助海瑞了,此人——和徐阶有大仇恨。
徐阶的儿子曾叫奴仆扒了蔡国熙的官服,蔡国熙投诉无门,差点丢了官职,你说算不算深仇大恨?
于是,徐阶的两个儿子被抓去充军,家里的所有田产都被没收,可怜的徐阶只能连夜逃往外地。
这回北京官场的人坐不住了。
你高胡子逼人太甚了吧?
言官们尽管被高拱整治地很惨,但是依然有看不过眼徐阶遭遇的人。海瑞在松江迫害徐阁老的风闻,越来越甚嚣尘上。
高拱起先还扛得住压力,然而另一个有名的清官戴凤翔的一封控告海瑞的奏疏,却让高拱也迟疑了。
因为海瑞在断案的时候确实存在很大的偏颇,“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那么刁民呢?
刁民诬陷富人,海瑞就断不公正。
越来越多的人指斥海瑞,甚至隆庆帝,也委婉地为徐阶求了情——高拱只能把海瑞改任为南京粮储。
但是没想到,这却触发了海瑞的脾气。
开玩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哥一腔为国为民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了吗?
无法接受自己正直为民却遭贬黜的现实,海瑞索性递了封辞职信,说官场太乱,群臣皆庸,自己身体衰惫,还要回家侍养老母,不跟他们玩了。
就是这么任性——世界这么大,我也想看看。
不跟你们玩了。
不跟你们玩的原因也写在了那封《告养病疏》里——
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若说海瑞之前的一封《治安疏》里那句“嘉靖嘉靖,家家净矣”是大明官场骂人的屠龙刀,那么这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就是能与之争锋的倚天剑了。
骂了皇帝不过瘾的海瑞,终于发现了一种更有快/感的骂法。
那就是,把所有当官的人,都骂了!
太过生猛的新骂语,让在吃饭的李彩凤噎住了,当然她相信听了这话噎住的人不止她一个。
满朝哗然一片,然而居然没人反驳。
提起这段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李彩凤不由得笑道:“高拱逼迫过甚,徐阶养老的宅子都被烧了,自然人心动荡,加之因为议和的事情,树敌太多,就算是强悍如高拱,也不得不避一避风头,要不然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自从赵贞吉致仕之后,高拱越发跋扈,大权在握,在朝堂上是大行新政,呼风唤雨。”冯保道:“我看首辅李春芳,很有些不自安呢。”
“如今内阁没有什么制衡不制衡了,形势是一边倒,”李彩凤道:“你看赵贞吉有李春芳在背后支持,有那么多言官大张声势,依然干不过高拱,去年年尾的一场京察,哦不,高拱说是科道考察,一下子罢免了五十多名言官,这可都是徐阶当政时候的风云人物呢,可以说是徐阶的马前卒不为过——你看,赵贞吉照样罩不住,最后拼起了帝心。”
“论帝心,论圣眷,开玩笑,谁比得过高拱?”冯保不由得叹息道:“赵贞吉致仕了,高拱一跃成了次辅。”
“所以啊,只要咱们这位皇爷好好的,谁也干不过高拱,”李彩凤下结论道:“魏氏真是蠢啊,伤了高拱,就算是生了皇子如何——皇爷只要看到孩子,就不舒服,更何况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养成的孩子。”
“不过这事儿算是提醒我了,”李彩凤沉吟道:“原以为皇爷不能有子嗣了,看来万事都不能作准,魏氏能怀上,现如今快三个月了,没有先兆性流产——你说,魏氏能怀上,其他人,难道就不能?”
李彩凤便道:“这样,从明儿起,让太医院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科的太医们都进宫,给各宫的娘娘妃嫔们全都细细诊一次脉,我要知道,在种子不好的情形下,什么样的田,能生出苗来。”
然而没想到,这一次——竟因此翻出了惊涛骇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