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葬山葬海(1 / 1)
隆庆五年的三月,永宁宫终于重修好了,李彩凤也顺理成章地住了进去。
“好不容易习惯了钟粹宫的样式,又换了回去,”白茅抱怨道:“这次迁宫,娘娘怎么不把钟粹宫里的摆件弄出来——就那张拔步床,您一直说睡得好,怎么不迁到永宁宫来?”
白茅特意提到的钟粹宫的拔步床,是有原因的。
这个楠木家具,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平台四角立柱,镶以木制栏围,两旁和后壁安上小窗隔,上有卷篷顶,下有踏步,宽高各逾三米,进深更达四米。
这个床的设计非常贴合生活,床左侧安放二斗二门小橱,上置灯台,故又称点灯橱,上置妆台开奁盒,廊庑右边放马桶箱,廊庑后为阔大的卧榻,之间用帐幔隔开,而床三面围有扩装式的雕刻以及彩绘屏风,雕刻内容是梅兰竹菊表现四季喜庆,鸳鸯蝴蝶表示成双成对,还有百子、百花、八仙图。
值得一提的是,这楣板上镶嵌的人物,不是用金箔贴出的,而是用黄金和象牙打造的,非常精美华丽。
“床那么大,门那么小,除非拆了门,要不然怎么搬出来?”李彩凤哈哈笑道:“费这么大的力气干嘛?”
“对啊——”白茅惊奇道:“当年这床,是怎么放进钟粹宫里去的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萧女史把手中的账册放下,道:“要说到这钟粹宫的第一位主人,太宗皇帝的昭献贵妃王氏。”
“这位王贵妃,是永乐初年选秀上来的,性子贤德柔淑,侍奉帝后恭谨,仁孝皇后非常喜欢她。”萧女史道:“后来仁孝皇后逝去,太宗的脾气愈发不好,常常责罚宫人,甚至连太子都不能幸免,而当时能劝得了太宗陛下的,只有王贵妃,她常常曲为调护,太子、亲王、公主,都要依赖她。”
“后来呢?”白茅和宫人都支起耳朵来。
“后来太宗要迁都,”萧女史道:“从永乐四年就开始修建紫禁城了,直到十八年才修建好,那时候太宗常常派遣太孙北上巡视皇城,就是告知群臣迁都的意思。”
“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因为除了跟随太宗靖难的勋贵,大部分朝臣都是南人。”萧女史道:“不光朝臣不乐意,后宫的妃子,就是永乐初年选上来的妃子们,也不愿意去北京,因为她们也都是南人。”
“这其中,就包括了王贵妃。”萧氏道:“她就是苏州人。”
“王贵妃不想去北京,但是王贵妃的家人非常通达,也深知迁都是不可更改的,”萧女史道:“就立刻花费几千两银子,请了苏州的能工巧匠打造了一个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然后没有送到贵妃身边,而是送到了北京的宫墙里面。”
“那时候蒯鲁班正修建后寝,那时候还没有翊坤宫和永宁宫,这钟粹宫是离坤宁宫最近的地方,”萧氏道:“王贵妃本来怏怏,但是闻听钟粹宫离坤宁宫最近,非常高兴,因为那时候的坤宁宫里,供奉了仁孝皇后的画像。”
“自永乐十一年二月长陵地下玄宫落成,仁孝皇后的梓宫从南京迁至北京葬于长陵之后,南京皇宫就没再供奉仁孝皇后的画像了,”萧氏道:“甚至连太子、汉王和赵王他们,都不许私奠。”
“为什么?”李彩凤听得奇怪,道:“太宗不是最爱皇后吗?”
“因为徐皇后崩逝前留下遗愿,说靖难时候,太宗陛下带着大军奔袭济南了,北平城迎来了李景隆的大军,战事吃紧的时候,帮忙守城的是将士们的妻子。”萧氏道:“皇后说,她很想回到北平,再见一见为她守城的这些人。”
“为了完成皇后的遗愿,也为了惩罚不睦的兄弟三人,太宗陛下发了狠,竟都不许他们祭奠皇后,宫城里也没有了肖像。”萧氏道:“而北平城的修建,也日渐紧了。”
“王贵妃听闻北平皇宫里,有徐皇后的肖像,非常高兴,”萧氏道:“也愿意北上去新都了——只可惜还未动身,她生了重病。”
“薨逝前,她对太宗说,希望把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放在钟粹宫里,全部面朝坤宁宫的方向,以期能朝暮看见仁孝皇后。”萧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着这个,太宗皇帝让王贵妃的棺椁附享陵内,除了后面的张贵妃,她是英国公的嫡亲妹妹,是宣宗同意附长陵之内的,其他的妃子,特别是朝鲜妃子和殉葬的妃子,全都葬在西山,没有这个殊荣。”
明朝奉行帝后合葬制度,妃子的陵寝要另建,包括万贵妃这样的女人,都没能和宪宗葬在一起。
所谓的附陵,就是在帝后合葬的陵墓旁边,另起坟茔——但是算在帝陵里。
确实是殊荣了——想想太宗宠爱的权贤妃,死在太宗征讨蒙古的征途中,那是就地就埋葬了
李彩凤不由得叹息道:“不知道我死了之后,要葬在哪里?”
正在搬东西或是洒扫忙碌的宫人全都停下手上的活,跪在地上不敢动弹;萧女史和胡嬷嬷面面相觑,白茅也不敢说话了。
因为李彩凤问得问题很玄妙。
李彩凤生育了太子,太子日后要当皇帝,所以李彩凤母以子贵,按规制是要和隆庆帝合葬帝陵的。
可是现在有两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隆庆帝还没有预建坟茔。
第二个,就是李彩凤私心了——她不想和隆庆帝合葬在一起,她想把前世孝庄太后另建坟茔的例子搬到现在,单独为自己建造后陵。
本朝的帝后合葬制度和前朝还不太一样。
汉朝时候女权较盛,也没有过多男尊女卑的情形——所以帝陵和后陵分开建制,并不同坟茔。修帝陵时,一并修后陵,这是唐以前。
唐时,妇女地位下降,和丈夫要同茔同穴,皇后不能单独建陵,因而修帝陵就是修后陵。
而且此时有了个制度,叫卑不动尊。
就是如果皇后死于皇帝之前,则祔葬皇帝,死于皇帝之后,则单独建陵,以示卑不动尊。唯一的例外是武则天。
此时为皇后单独建造的陵墓也是依傍帝陵而建的,所以依然算是帝后合葬。
到了宋朝,制度偏向了汉时——后陵修在帝陵的西北方,所谓同茔异坟。
到了本朝,就是同茔同坟,同穴而葬的规制了——就是说,如果皇后死在了皇帝之前,就先期葬入帝陵里,等皇帝死后棺椁奉安,再合上陵墓。
如果皇帝先死了,皇后还活着——就要在帝陵里给皇后预留棺位,地宫石门不能关闭,设一木门代替临时关闭,以免走了地气。等皇后死了之后,再把棺椁迁入合葬。
李彩凤知道,将来如果按照正常程序,隆庆帝棺位左边,是原配孝懿皇后,右边是陈皇后,而自己,要排到右手第二位的顺序合葬。
看起来真不爽——李彩凤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英宗的周贵妃死乞白赖地不许钱后祔葬了。
在这个时代,夫妻的最高境界,就是生能同房,死能同穴。一个女人能与自己的男人合葬,尤其是能与最尊贵的皇帝合葬在一个地宫里,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这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女人尊贵身份的象征。
但是李彩凤却不是这么想。
李彩凤问这话,其实是打算另起坟茔,避开附属帝陵的最终命运了。她考虑的最合适的借口,就是卑不动尊。
她这么想着,其他人就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都胡乱揣测起来。
还是萧氏隐晦的目光提醒了李彩凤,李彩凤不由得哈哈笑起来:“你们都想哪儿去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想复宣德年间故事,或是成化年间故事?”
本朝的贵妃和皇后,总是两相难安——从孙贵妃开始,就因为这个合葬的问题让外廷的大臣颇为头痛。
胡皇后的坟墓就葬在了西山,作为宣宗的原配,她并没有和皇帝合葬。
然后宪宗时候,周太后欲仿效这个例子,将钱太后的梓宫迁葬西山,反正就是不许葬入英宗事先预设的陵寝中。
如今到了李彩凤,诸人见她这般感叹,都以为是不想屈尊在陈皇后之下,所以面面相觑,不敢发一言。
“算了,未知生焉知死?”李彩凤摆手道:“皇爷都没预建陵园呢,我想这么多真是杞人忧天。”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李彩凤看她们忙碌了一早上,便道:“把地暖生起来,你们等会都进殿来暖暖——再吩咐小厨房熬上大锅的羊骨头汤,每人喝上一碗祛祛寒气。”
永宁宫生了地暖是陈矩办的,其实李彩凤也没有想到,但是陈矩在隆庆帝跟前说起了二皇子,隔天就得了经费,把永宁宫本来建好的地砖重新撬开,铺设了烟炉子。
李彩凤搬进来之前,就曾试过这里的地暖——一点点的烟味也没有散出来,比东暖阁的地暖还热乎,还精细。
李彩凤不由得更是对这个陈矩高看一眼。
只可惜这个人是个帝党——就是忠于皇帝,李彩凤也领教过他的本事,也熄了招为己用的心思。
何必花心思在他的身上——将来寿哥儿当了皇帝,他必然是要为寿哥儿所用的,何必急于一时。
“把那个淮山药多放几斤,怀庆府新一批进贡的取出来煲上,”李彩凤吩咐道:“不要加黄酒了,这东西催化。”
淮山药就是山药,但是出自怀庆府的山药与别的山药大不相同——有药性。
李彩凤在司药司的时候学过,用药都必以产地区分药性,就如阿胶以山东东阿、人参以长白山为正宗一样,山药公认以河南省怀庆府所产的才可入药。
李彩凤平时注重养生,四时节令都有固定的滋补汤药,冬日里必是要喝一些羊肉、乌鸡或是鹌鹑汤的,她有时候也喜欢自己搭配药材食材,算是一种闲暇时候的乐趣。
刚让人加了个汤婆子,就见陈矩被引入殿里行礼之后道:“娘娘,皇爷吩咐奴婢把二皇子带到东暖阁去。”
“圆哥儿睡醒了没有?”李彩凤打发人去后殿问了。
与哥哥朱翊钧不同的是,已经有了大名朱翊镠的圆哥儿生性懒散,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走不了两步就非要乳母抱着才行。
李彩凤也知道这样不行,可是圆哥儿太会抖机灵,抱着她的腿可怜巴巴地瞅着她,李彩凤还真说不了几句重话。
因为圆哥儿长得像自己,还和自己最亲。
从生下来就知道谁是他生母,李彩凤一时半刻不在身边就哭闹不休,李彩凤为了他甚至还亲自哺乳,之前的寿哥儿和娥姐儿都没有这个先例。
更难得的是,圆哥儿特别喜欢音乐——李彩凤一弹起琴来,就乐得牙不见眼手舞足蹈,还知道跟着音乐打拍子,经常把阖宫的人都逗笑。
隆庆帝眼见地也喜欢这个得来不易的小儿子,百日的时候就赐下了大名——朱翊镠,镠,就是成色好、含量高的金子。
这个名字是有深意的,因为五代十国中,吴越国的开国国王叫钱镠。
钱镠治理吴越,得了百姓拥戴,而终生不称帝。
是想让圆哥儿做个安分守己的藩王,这也是对李彩凤的警告——说是警告也有点过,只能算是不轻不重的提醒。
本朝有两个先例在,容不得隆庆帝心生疑难。
一个是宣宗的生母张太后,宣宗死后,英宗太幼,张太后曾有欲废英宗而立自己的小儿子襄王的意思,后来还是自己悟了,没有施行。
一个是宪宗的生母周太后,宪宗四十岁还没儿子的时候,周太后就对宪宗提起过继小儿子崇王的儿子为太子。
看来偏爱小儿子,是女人的通病,从春秋时候的武姜偏爱小儿子共叔段差点造成郑国大乱,到汉朝窦太后偏爱小儿子梁王非要逼着景帝兄终弟及,这都是不容忽视的先例。
隆庆帝虽然喜欢小儿子,但是更爱大儿子,特别是寿哥儿样样都符合心意——他看到李彩凤对寿哥儿严厉但是对圆哥儿就称得上是溺爱的时候,不由得他不担忧。
这种担忧是矛盾的——按道理,圆哥儿确实不需要严格约束的,他又不需要继承宗庙,将来就是混吃等死的藩王。可是隆庆帝害怕李彩凤左了心意,更偏爱像她的圆哥儿,差别待遇会造成母子兄弟之间的裂隙,将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
所以隆庆帝隔三差五地要把圆哥儿抱到自己那里去,亲自启蒙图画,圆哥儿稍不专心就耳提面训,非要把圆哥儿整出两泡眼泪不可。
李彩凤在寿哥儿面前是个严母,在圆哥儿面前是个慈母——而隆庆帝在寿哥儿面前是个慈父,在圆哥儿面前成了严父,颇让人好笑。
圆哥儿被抱来,睡眼惺忪地,一看到陈矩顿时瞪大了眼睛嚎叫道:“不去不去——”
李彩凤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在赚自己的同情了,不由得一把扯过来笑道:“你父亲不过教你认几个图画罢了,又不是打你,你怎么这副模样?”
一岁半的圆哥儿说话顺畅,也能听懂大人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像寿哥儿,他黏在李彩凤身上撒娇道:“我没睡醒,外面还有雪呢——”
“你一天睡能八个时辰,剩下的时间总不能再荒废了——”李彩凤就是再溺爱他,也知道不能这么惯着他:“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被我逼着认了一百来字了呢,也不求你比着他来,你好歹要比你姐姐聪明一点。”
“干脆让我当公主吧,”圆哥儿摊开手让乳母帮他穿衣服,垂头丧气道:“我能当公主吗?”
“你还能当个小狗。”李彩凤给他戴上了瓜拉帽,笑道:“从肩舆上下来让陈矩抱着你,你不要捏雪球玩儿,听到了没有?”
“哦——”圆哥儿怏怏地应了一声,道:“娘,你说不要跟那个孟冲说话,可是他每次都来找我说话,怎么办啊?”
李彩凤抬头看了眼低头不说话的陈矩,道:“他要再扰你,你就在他脸上画个王/八,王/八见过了吧,就你父亲桌上的玉乌龟镇纸,就那样的。”
圆哥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道:“我要是真画了,父皇会生气的——”
“不会,”李彩凤道:“哪有为一个家奴责罚自己骨肉的道理,更何况你又没错,只是顽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