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宰相之业(1 / 1)
李彩凤虽然身在深宫之中,然而外廷的风吹草动,却都入她的耳目之中。
“王崇古好本事,”李彩凤称赞道:“用把汉纳吉换了赵全、李自馨、王廷辅、张李麟、郭恒等九个汉奸回来,此番筹策,确实居功甚伟。”
“书闻朝廷,陛下喜动颜色,群臣也是尽皆欢欣,”冯保也点头道:“听闻皇爷有祭告郊庙的意思,这回群臣没有一个反对的,真是难得。”
“那是自然,”李彩凤忍不住道:“先帝一辈子都没做成功的事儿,到了咱们皇爷手上就完成了,这确实值得他兴奋了——谁说他比不上先帝英明?”
“这就是君臣同心的结果,”李彩凤道:“先帝苦苦撑了一辈子,一个人打熬,最后熬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臣民、妃嫔、子嗣,甚至身边伺候的人,都和他不亲——他不信任何人,自然也得不到别人的信任。”
“那如今的皇爷呢?”冯保皱眉道:“皇爷不是信任百官,只是信任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臣罢了。”
“这就足够了,”李彩凤道:“把信任托付给一个人,是那么难,尤其在坐上了这个位置之后。可是高拱得到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嫉妒。”
李彩凤想到那一幕——
“高师傅,”隆庆帝道:“你放手做吧——朕知道你的抱负,朕没别的本事,先前让师傅受了委屈了,但是从今往后,朕活一天,师傅就尽情施展手脚,就算是捅破了天,朕也给你兜着。”
你不负朕,朕不负你。
李彩凤不想承认,自己也多么渴盼着这一句话。
“汉奸之首赵全,马上就要送来京城了,”冯保道:“这次刑部和兵部共同签押了——磔刑。”
“千刀万剐啊,”李彩凤忽然道:“你知道,在五代之前,寸磔都是用在牲畜上的——在祭祀的时候,杀牲以祭神,就是把祭祀的牲畜肢解。本朝之前,磔刑只有八刀、二十四刀、三十六刀、七十二刀、一百二十刀的区别,到本朝才攀升到千刀以上,千刀万剐至此名实相符。”
“刘瑾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李彩凤道:“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如同昭示天下的罪状上说的那样罪大恶极,但是我想这个赵全,是真的值得这个刑罚——当他背叛了自己的民族和国家的时候,当千万无辜的百姓死于他带来的兵锋的时候,他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隆庆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隆庆帝亲至午门城楼,接受献俘。是日,赵全等被磔于市,传首九边。
帝加崇古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总督如故,而王崇古立上奏疏——议通贡市,休息边民,朝议复哗。
“封贡互市——终于到了正题了!”李彩凤精神振奋道:“不用想,外面一定是炸开了锅了!好好好,正到了大是大非的时候,正该搅弄一番风云以利千秋了!”
所谓的封贡互市,解释起来其实很简单:明廷册封俺答,赐给他名义上的官职,承认他们对草原的所有权;而鞑靼要服从大明,不得轻启边衅——这叫封。
贡则指的是,每年俺答派遣一定规模的使团到北京朝贡,向大明进贡土特产,像什么牛马、皮张或是马匹,而明廷则回赠一些金银珠宝,生活用品等,俺答会得到十倍甚至百倍于所贡的赏赐,其收获之丰厚,是入寇抢劫根本无法比拟的,这种入贡资格就是二百年来蒙古各部最为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互市,就是边境贸易,正规的边境贸易。
明廷开放指定的地点,弄个集贸市场,来往商贩把摊一摆,你买我卖,这就叫互市。参照弘治以前的例子,蒙古人以三百人驻边外,我兵五百驻市场,期尽一月。
李彩凤知道,这是谋求蒙汉和平的最好方法——政治上,它表示蒙古臣属于中原王朝,也是明廷羁縻少数民族的有效手段;经济上,它是一种官方贸易,加强了两族之间的经济联系,让打仗的可能性越降越低。
但是,就如王崇古写给高拱和张居正的密信中提到的那样,封贡议和的困难,不在鞑靼而在朝廷。
这场关于是否允准和俺答通贡互市的争论,激烈地令人难以想象。
不光是叽叽喳喳慷慨陈词的言官,就连六部九卿的高堂也参与到辩论中,甚至还有清闲衙门诸如光禄寺、太仆寺,而到第三天的时候,甚至国公勋贵们开始上疏议论了——按照这个推论,各地藩王、甚至封疆大吏的折子,也正在通过通政司加急往北京运派着。
其中,反对的人占了上风,人数也多。
他们说,鞑靼人言而无信,开市后必定借机寻衅,大肆抢夺。
他们说,封贡是软弱的表现,是屈服了蒙古人——开市更是不对的。
他们提到了曾铣,提到了仇鸾,提到了杨顺,提到了许多在对鞑靼的战争中折戟沉沙的人——他们甚至提到了世宗最后曾经禁开马市,提到了先帝对俺答的憎恨和庚戌之变。
“皇爷什么反应?”李彩凤问道:“诸位大臣都是什么反应,你一一说来。”
“皇爷把奏疏全部留中,一份也没有批复,”张鲸道:“廷臣催地急了,皇爷便让孟冲去宣示大臣,让他们去内阁理论去。”
“内阁中,高拱、张居正力主封贡,殷士儋中立,李春芳心有所动,但是不敢自专,”张鲸道:“赵贞吉,似乎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李彩凤问道。
“这个赵贞吉,好几日把自己关在值房里长吁短叹,一会喊几句先帝,一会骂两句严嵩,”张鲸道:“态度也是莫名其妙,两派的人都找了他,他似乎摇摆不定。”
“他是知道封贡互市的好处的,但是他更想维护先帝的面子,”李彩凤哼一声道:“老糊涂——封贡的事儿,不能依赖他。”
“李春芳也不行。”冯保在一旁道:“他也知道封贡的好处,但是不敢得罪众臣,瞻前顾后没有决断,今日如果封贡事成,他日他也能因为众臣的胁迫而朝令夕改。”
“只有高拱了,”李彩凤道:“可是高拱的身份不行,他不是首辅,不能名正言顺号令百官,只有决断之心而无决断之力啊。”
“而且这次持异议的人很多,”张鲸道:“压力前所未有的大,勋贵、言官、地方官,甚至太学生、甚至新科进士都有很多人反对,这个封贡互市,反对声一片,强行批准肯定招致骂声不绝,简直要愁死人。”
还没等李彩凤想个明白,冯保忽然道:“我觉得,恐怕高胡子——已经有了办法了。“
“哦?“李彩凤和张鲸都很惊讶。
“这次皇爷的态度看上去是踟蹰不决,这也符合皇爷一贯的脾性,”冯保思索道:“但是面对群臣催逼,一个字的批复,一句话的回音也没有,这就奇怪了。”
“会不会是高胡子和皇爷打好了招呼,让皇爷把皮球踢回内阁,让内阁成为这次裁决的中心,”冯保道:“而高拱,就等着这群持有异议的人上门找他呢。”
果然,冯保料对了。
在群臣车轮战上内阁理论的时候,起先大家都还能保持克制——可是到了后来,面对轮番上来张口闭口大道理的百官和勋贵,就连中立的殷士儋都愤怒了,拍桌子和这些人讲起了封贡的好处。
赵贞吉的大嗓门倒是唬住了一些人,但是这家伙也有嗓子喊哑的时候,到最后这个赵老头不禁大怒道:“老夫本也顾念先帝英名,不欲与老酋媾和——不意尔等以嫉妒之心,持庸众之议,计目前之害,忘久远之利,欲摇乱而阻坏之。国家以高爵厚禄,畜养汝辈,真犬马之不如也!”
听到这句话,高拱终于得意地笑了。
一个小小的计策,内阁的五个人就处在了同一战线上。
所以,当英国公张溶带着一帮勋贵再次闯进了内阁的时候,高拱慢条斯理地请他喝了茶,对他说——
“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坚持,”高拱道:“咱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如咱们都换个法子——如何?”
张溶谨慎地看着面前这个人,道:“什么法子?”
高拱伟岸的面容上露出了笃定的微笑:“廷议——票决,如何?”
廷议是本朝特色的一种可称为民主的决策制度,由在京高官、重要公卿、以及部分御史言官参加,在皇帝的主持下,每个人各抒己见,然后大家把各自意见汇总上来,持哪种意见的多,就照哪种办法做。
从没有因为封贡互市而廷议过,所以这次由高拱提议的廷议,可称为史无前例。
于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奇特的“封贡票决”事件发生了,大家乖乖开始投票,参与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而最后的结果却更让人哭笑不得。
定国公徐文璧、侍郎张四维以下二十二人以为可许,英国公张溶、尚书张守直以下十七人以为不可许。另有五人只同意通贡不同意互市。
也就是说,赞成封贡互市者二十二人,反对封贡互市者二十二人。
听到这个结果,李彩凤深刻怀疑这样的票数是高拱一个一个算好的。
在西方各国大选的时候,票数是可以极为精确地预算出来的,特别是党内,更有可操作性。
拉票嘛,这就是考验手段的时刻。
“若是高拱算好的,这就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大的票数了,你看其中的五个甚至差点就归到了反对方那边去,”李彩凤叹道:“真是惊心动魄。”
“不,娘娘,这五个人有蹊跷,”冯保道:“是高胡子刻意为之。”
“怎么说?”李彩凤问道。
“看上去这五人只同意通贡不同意互市,是站在了反对方的阵营里,其实不然,他们早已是高拱的人,或者说,他们是按照高拱的意思投了这样的票的,”冯保道:“朝廷反对声这么大,如果票决下来,却发现反对的票数没超过支持的,那些人一定觉得高拱暗箱操作了,一定会提请重新票决——更有可能会扩大票决人数,那个时候高胡子就没办法了。”
“只有现在,四十四人,刚刚好,刚刚好,”冯保赞叹道:“都是很有话语权的大臣,自然更能看清楚权力在谁手中,看清楚高拱对皇帝的影响力,看清楚高拱的前途和他许诺给自己的利益的可兑现性。”
“你是说,其实英国公的阵营里,早就分化了,早就有人投向高拱了?”李彩凤道。
“对,”冯保道:“高胡子太聪明,他算计好了每个人手中的票数,他要避免两个情况的发生。”
“第一个情况,就是支持封贡的票数盖过反对的,哪怕是一票,都会让反对者怀疑和不服,因为英国公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那方也会算计票数,也早晚有一天看明白高拱的手段。”
“哪怕是多了一票,英国公都会趁机叫嚣,可以说人少,可以说不能以偏概全。”冯保道:“所以高拱反而要让那几个投诚的人,投反对者的票。”
“第二个情况,就是反对者的票数超过了己方的。”冯保道:“如果这个情况一出来,大家没什么可谈的了,封贡一事就此罢手,蒙汉继续纷争,边境永无和平。”
“说来说去,就是大家都不能胜出了吗,”李彩凤终于糊涂了:“高拱为什么要苦心积虑算出这么一个局面来?”
“对,大家都不能胜出,哪怕是一票也不行。”冯保道:“因为这次的事儿实在是太大,参与的人太多,大家都不服对方——任何一方胜出,另一方都要暗地里使绊子阻挠,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这种阻挠,看似简单,实则汹涌。”冯保道:“闹不好,就是分化,就是党争,就是倾轧,而且最可怕的,是长长久久地争斗。”
“只要这个封贡的事儿横在这里,双方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么不管任何时候,这个事儿都能被拿出来攻讦对方,”冯保一向镇定的脸上也露出了些微的恐惧,他缓了缓,道:“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永远无法终结,就像北宋的新党旧党一样,演变成党派之间的暗算对方的最好工具。如果被人利用,一次就能倒下一大批官僚,国无宁日。”
“所以这个事情必须有个定论——”李彩凤矍然而起:“不能埋下这个隐患,更不能朝令夕改——一旦有了定论,必须把它变成谁也无法更改的国策!”
“高拱挑起了这个事儿,我虽然深知他的手段,”李彩凤不由得犹豫道:“但是我仍旧害怕他能不能掌控这个局面——如果这次的事儿圆满解决了,我李彩凤,真心佩服他的宰相之业。”
“高胡子已经证明了,他有这个能力,”冯保笑道:“票数一致,大打出手的局面没有发生,两派都被高拱安抚住了——接下来,且看他怎么促成封贡,消弭纷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