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 间不容发(1 / 1)
当高拱走进东暖阁里的时候,李彩凤和冯保不过也才刚到片刻。
高拱给坐在暖榻上的隆庆帝行礼,隆庆帝还没等他拜下去就连声叫起,吩咐孟冲搬凳子来。
李彩凤立在一旁,本来她也坐在暖榻上,和隆庆帝东西相对而坐,但是在高拱下拜的时候,李彩凤就立马站起来,侧身避让了。
李彩凤穿着醒目的宫装,高拱自然不可能忽略。
隆庆帝便道:“这是钟粹宫李妃,师傅应该是第一次见。”
高拱便对着李彩凤施行一礼,李彩凤不敢堂而皇之地受了,只在高拱行礼的时候,她也对着行了个平礼。
开玩笑,连隆庆帝都没受高拱的全礼,自己凭什么能生受?
别以为自己是皇妃,就高人一等——没错,在皇宫里是高人一等的,但是对上外面的廷臣,就摆不了谱。
寿哥儿是太子,可是见了张居正,张居正对他行臣子见君的礼节,而他要还以学生拜见老师的礼节。
绝对没有出现后面清朝的皇太子听讲,还要师傅跪着讲课这样折辱士大夫脸面的事儿的。
在汉人统治王朝里,大臣是和君王共同治理天下的,这些人当受到特别的尊崇和礼遇,就像北宋的哲宗生母朱德妃,因为受了河南知府韩绛的礼,回来之后被高太后责骂——韩绛是先朝老臣,你如何配受他的礼遇!
天子的生母,当不起外廷一个大臣的礼遇,可见士大夫的特殊地位。
就如一位臣子告诉宋高宗:“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天下非君主私有,而为天下人共有已经渐渐形成一种公认。
但是蒙古人入主中原了,来自草原的统治者则将他们所征服的土地、人口与财富都当成“黄金家族”的私产,推行中世纪式的“投下分封制”,任何人,包括宰相,都属于最高统治者——
这种各有分工的君臣关系被私人性的主奴关系代替,臣成了君之奴仆,许多大臣甚至需要入宫服役。在主奴关系下,君对于臣,生杀予夺,想廷杖就廷杖,就如惩罚自己的奴隶一般,所以有人就说:“三代以下待臣之礼,至胜国(元朝)极轻。”
甚至到了明朝初年,来自元蒙的影响还是那么巨大——殉葬制度就是君王把他的女人看做一种私有的家产,生杀予夺都由自己决定。
好不容易掰回了这个长歪了的苗儿,女真人杀进关内,好了——我们中国连蒙古人的“家臣制”都可望不可得了,因为我们倒退了两千年,又回到了比家臣制更差劲一千倍的“家奴制”。
蒙古人视天下为自己的私产,而女真人视天下为自己的奴仆。
不管民智怎样被蒙蔽被打压了三百年,别忘了中国在此之前有过的清楚认知——
天下事当与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
高拱看李彩凤在这里,便道:“想来娘娘是有要事,臣先告退——”
李彩凤急忙道:“高师傅留步,妾要说的事儿,师傅也可听得,恐怕还和您将要说的,是同一件事儿。”
高拱的眉毛皱了一下,道:“娘娘知道臣要说什么吗?”
李彩凤便道:“师傅要说的,想必是如今外廷正物议沸腾的把汉归降、俺答重兵压境这事儿。”
“臣正为此事而来,”高拱惊讶道:“只是不知与娘娘有何干系?”
李彩凤抿了抿嘴,道:“冯保,你来说。”
冯保站出来的时候,李彩凤果然看到了高拱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李彩凤心里叹气,这该怎么好呢?
冯保把昌平真武庙的奇遇一说,隆庆帝和高拱都不由得惊讶极了。
“克兔哈屯,实名叫钟金,那这个女人,就是老酋娶得新妇了,”隆庆帝道:“怎么,难道她真有姿色,能让老酋色授魂与?”
李彩凤淡淡道:“确有倾国之色。”
高拱微微咳嗽了几声,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朕就是好奇罢了,”隆庆帝摆摆手道:“鞑靼女人,浑身除不掉的腥膻,还长年累月地不洗澡,就算是天生丽质,朕也不感兴趣——也就是老酋能生受吧,苍苍白发伴红妆,不知道蒙古人有没有能书善文的,也把这风流韵事写上个词曲什么的,广为流传一下嘛。”
高拱沉吟道:“听闻把汉来明的时候,俺答正率军征西番,随军带着这个钟金,看样子十分爱重。”
“因为钟金不仅貌美,更兼有不输男儿的智慧和心胸。”李彩凤道:“俺答把钟金立为三哈屯,这可是给了正式的名分了,而且这名分还不低。”
俺答有两位夫人。大夫人伊克哈屯已年过八旬,而二夫人早已亡故,俺答虽然身边美女众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很珍惜哈屯的名分,不肯轻易给这些女子
二夫人是他为王子时候的原配,俺答的父亲给他聘的。而大夫人,也就是伊克哈屯,来历却不一般。
蒙古世代有纳庶母为夫人的习俗,汉时的王昭君就嫁了两代单于。这种风俗也许可以维护部落的统一,因为曾属于父亲的女人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对首领有一定的劝谏或威慑的能力。
蒙古草原上有名的哈屯非常多,但是在几十年前,谁也无法和满都海哈屯相提并论。
她嫁给蒙古大汗满都鲁,成为他的第二位妻子。满都鲁死后,满都海夫人拥立六岁的巴彦蒙克之子巴图孟克,也就是她丈夫的侄子为大汗,就是达延汗,并同他结婚。
达延汗年幼时,满都海被授予“彻辰”称号开始摄政。她辅佐年幼的达延汗,执掌政事,发誓报仇,维护黄金家族统治,杀死觊觎汗位的太师亦思马因,使汗庭重新团结。
满都海曾率军出征,驰骋大漠,跟随丈夫统一了整个蒙古草原。而满都海哈屯为达延汗养育了七个儿子:图鲁博罗特、乌鲁斯博罗特、巴尔斯博罗特、阿尔苏博罗特、阿勒楚博罗特、斡齐尔博罗特、格列博罗特。
俺答是巴尔斯博罗特的儿子,所以也就是这个满都海哈屯的亲孙子。
俺答汗的大夫人伊克哈屯便是他父亲的老婆,比俺答长十几岁,极为贤明,依例嫁给俺答后,对俺答的大业助益良多,所以俺答对她是又敬又爱,两人一同生了几个儿子,其中第三子铁臂台吉早亡,膝下唯留一子,名叫把汉纳吉。
伊克哈屯怜他早孤,便把他抱养在王帐内,躬亲抚育。
把汉纳吉长得俊美英武,俺答夫妻都把他疼得如同眼中珠一样,这次把汉因为钟金的缘故跑来明朝,俺答甚至放弃了西征,立刻率军围住宣大,可见对这个孙子的疼爱。
“不错,”高拱赞同道:“哈屯的名分不低,除了老酋的大哈屯,如今就只一个钟金哈屯了。”
“就是不知道,把汉纳吉以钟金的缘故投明,伊克哈屯会不会因此迁怒钟金?”李彩凤道。
“倒是有趣,”高拱忽然咧嘴笑了一下,道:“臣这里有王崇古的揭帖一份,恰好提到了这个伊克哈屯。”
听完了揭帖上的话,李彩凤不由得露出囧囧的神色来。
因为王崇古是这么说的——老酋爱其孙甚,而其妻爱之也更甚。老酋畏其妻,昨那吉之来以老酋故,其妻以柴木击之曰:即中国要汝头,吾当与之,吾只要吾孙也。
俺答爱他孙子,伊克哈屯比他还疼爱。听闻把汉跑到大明是因为俺答的缘故,伊克哈屯用柴木手杖追着俺答边打边骂:“你个老东西,老不修,看上自己的孙媳妇,逼得我的孙子跑到大明——我告诉你,就算是中国要你的人头,我都给他们,我只要我的孙子!你把我孙子还给我,要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可怜的俺答可能连王帐都不敢回了,李彩凤可以想象。
“王大人甚有鉴识,厚待把汉,以系老酋之心,”李彩凤称赞道:“因为有孙子在咱们手里,俺答和哈屯都不敢轻动,不过俺答未派使者,一是先前在嘉靖年间,派来的使者都被斩杀了,二是恐怕觉得把汉已经被咱们杀死了,所以重兵压境。”
“更何况,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害怕俺答会因为偏心,给这个把汉纳吉更多的财产和继承权,所以一直撺掇着他父亲攻明,”李彩凤道:“如果咱们能派个伶俐的使者,一一陈情,把咱们厚待把汉的事情跟俺答说明白,坐下来慢慢沟通,谈个清楚明白,这样就能解除宣大的危机。”
高拱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中却生了警惕。
因为李彩凤说得太合心意了,竟然和自己、张居正甚至王崇古的想法一模一样——后宫的女人,什么时候有了这份见识了?
难道,我大明在宦官的祸患未平息的时候,还要迎来女祸吗?
还道是冯保心思巧诈,难道是这个女人的缘故?高拱心思百转,他还需试探一下。
“娘娘说得是啊,”高拱笑道:“王崇古已派了使者,前往俺答军营谈判,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鲍崇德,甚为老练。”
“结果如何?”李彩凤诘问道。
“俺答盛气凌人,兵甲相待,说自我用兵以来,大明的镇将大都死在我的兵锋之下。”高拱道:“鲍崇德笑道,镇将和你的孙子比起来如何?今朝廷待你的孙子甚厚,你发兵就是让他速死。”
“于是,俺答立刻派了个使者跟随鲍崇德回明,”高拱道:“王崇古让把汉穿着绯袍金带,带出来给使者看,使者回去禀告俺答,俺答——大喜。”
李彩凤点头道:“甚妙,这下双方能好好谈了。”
“不知娘娘以为,俺答会拿什么来换把汉?”高拱问道。
“高师傅玩笑话,”李彩凤道:“把汉在咱们手里,自然由得咱们提价码——刚才不是说,伊克哈屯甚至能拿老酋的头来换孙子吗?当然,老酋的头是要不得,但要几个汉奸的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回高拱心里是真的大惊不已了。
冯保的手,在李彩凤能看见的地方,轻轻地摇了摇。
李彩凤便道:“高师傅,我在真武庙的时候,听闻那钟金提到,她来汉地,是借了白莲教的力——可见白莲教的势力,大到什么地步了,出入关内毫无禁忌,那俺答身边的赵全等人,留着就是天大的祸害,必须趁早清除——我妇道人家,就这么点浅薄见识,与闻政事,本就非我所宜,只是与钟金见面一事,实在不敢隐瞒,所以今日过来特告知陛下,没想到在师傅面前贻笑大方了。”
高拱心里犹疑,便道:“这钟金,真如娘娘所说,心向大明吗?”
李彩凤道:“钟金心慕汉家文明,说汉话,着汉服,甚至拜了汉人做老师。”
“我知道了,”高拱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浮动:“这是个好事儿啊。”
“蒙汉纷争百年,不仅我边关将士苦劳,两地百姓也苦不堪言。”隆庆帝道:“朕如果说照临所及无分彼此,那是不可能的,朕只是希望朕统治下的大明百姓,能休养生息,再不受干戈之苦。”
李彩凤取出一个红棕色的马鞭来,道:“这是钟金的信物,她说此生当维护蒙汉和平,我想当她发下如此誓愿的时候,命运就改变了。”
钟金明艳的笑容还在眼前,她道:“钟金心慕天/朝,土尔扈特部心慕天/朝——只要天子不以我等蛮夷视之,我等世世代代,愿为天子守边!”
高拱回到内阁的时候,他把原先写好给王崇古的长长的信撕掉了,重新起草了一份内阁批复,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事机所在,间不容发。尊见既定,断而行之!勿自掣肘,彼虽有言,庙议已决,无足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