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 事机所在(1 / 1)
隆庆四年十月初九日,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大同抚臣方逢时联名奏报星火驰驿进了北京城——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文华殿里,李彩凤考校完寿哥儿功课,对一旁侍立的着六品绣鹭鸶青袍的年轻人谢道:“申先生的《大学》讲得很好,寿哥儿确实是通晓了经义。”
“娘娘过誉了,是太子殿下天性颖悟,微臣不敢居功。”申时行揖了一礼,回道。
“他虽然聪明,若无点拨,课业岂会日日精进?”李彩凤笑道:“还是申先生教导有功,不必过谦。”
李彩凤轻轻颔首,白茅便把备好的礼物端了过来。
“申先生教导太子辛苦了,”李彩凤道:“这是一点谢礼,还望先生收下。”
“微臣愧不敢当——”申时行仪容方正,敛衽而拜道:“臣奉圣谕忝为东宫师表,职责所在,唯尽心施教而已,无功无能,岂敢受娘娘赏赐?”
“爵以赏功,禄以酬能,而我并没有这两样,”李彩凤笑道:“只是一点心意,我和寿哥儿的心意罢了。”
寿哥儿干脆道:“就当是庆贺先生新得了一麟子。”
原来申时行刚得了个儿子,李彩凤不由得点头,看来寿哥儿还算有心。
果然,申时行不再推脱,接受了下来。
寿哥儿的师傅有七八个,李彩凤独独关注一个申时行是有原因的。
因为她记得,这个人,是万历年间的名臣首辅,而且就是他,保全了张居正的家人。
万历十年到十二年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依靠老道的申时行一举打垮了江羊李的嚣张气焰,它直接结束了关于张居正的一切争论,也保护了跟张居正有关联的一大批官僚,安定了人心。
申时行虽然在后来的执政生涯中没有延续张居正的变法改革的道路,但是他始终没有背叛张居正,是个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的人,得了他做学生,是张居正的幸运。
看他为人,端方醇厚,有一点李春芳的谨默,然而李彩凤知道他的身世——申时行原名徐时行,曾被过继给舅舅徐尚珍,考上状元后又返回申家。
从他的养父也就是舅舅身上,申时行学到了很多,其中最重要一条,也是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点的一条,就是厚道。
上天不亏待老实厚道的人。
而在官场打磨了几十年后,他也学会了人情练达,但他始终都没忘记厚道这两个字。
这个,就叫外圆内方。
在张居正过于苛刻、务求完美的改革中,许多官僚被逼过甚,改革的阻力前所未有的时候——就需要这样的人发挥他缓和的作用。
他,也是李彩凤要绑在船上的人——不管他原先支持不支持改革,李彩凤都会让他变成坚定的改革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冯保急匆匆地走过来,面色是难得一见的紧张,他道:“娘娘,通政司的奏闻到了内阁了,鞑靼那边出事了!”
大殿里的气氛凝固了。
“说,俺答又侵袭了哪里?”李彩凤抿唇问道。
“不是,这次不是俺答犯边,”冯保道:“是俺答的亲孙子,名叫把汉纳吉的——走败胡堡,降我大明了!”
“啊——“大殿里的诸人都惊诧莫名。
“俺答的孙子,跑来大明了?”李彩凤问道:“为什么?奏报是谁发的?你看仔细了吗?”
“奏报是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大同抚臣方逢时联名发的,”冯保道:“说的清清楚楚,内阁不敢耽误,立刻进宫面圣,在皇爷面前一字一句读的,我听得清楚。”
“你过目不忘,把那奏折的原话说给我。”李彩凤道。
冯保深吸一口气,回忆道:“臣谨奏闻——庚午秋九月十九日,北虏把汉那吉来降……译审得把汉那吉口称:系俺答汗第三子铁背台吉亲男,自幼四岁丧父,祖母奶奶伊克哈屯抚养长大,替伊宁下歹慎的女儿名号比吉,系俺答汗女婿的女,过门已经六年。那吉复寻下兀慎家达子取兔扯金的女,要娶间,俺答汗将我儿都司定下不知达名家女强娶为妾,彼都司家生气构怨,俺答汗却将那吉原寻下取兔扯金的女与了我儿都司,那吉因此恼怒,背了祖父祖母逃向南来等情。本职唯恐不的,又经行令山西行都司掌印王应臣、大同府知府程鸣伊等复审相同……”
随着冯保的娓娓道来,李彩凤明白了——这个来投奔大明的把汉那吉,为俺答第二子铁臂台吉的独生子,三岁而孤,由俺答妻伊克哈屯抚养,俺答夫妇极为钟爱。及长,娶歹慎部之女为妻,婚姻生活不太幸福,所以把汉那吉又自聘兔扯金之女,未及婚。
这时,蒙古西部的瓦剌奇喇古特部首领哲恒阿哈有女克兔哈屯,实名叫钟金,已受聘于邻近的袄儿都司。俺答闻其貌美,竟强夺为妻。
袄儿都司怒甚,欲攻俺答,俺答为补偿袄儿都司,遂夺把汉那吉所聘兔扯金之女送与袄儿都司。把汉那吉意恨至极,乘俺答西行之机,率妻及乳母之阿力哥等十余人降明。
李彩凤听到这里,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望向冯保,就看到冯保轻轻点了头。
果然,那个在真武庙里遇到的蒙古女子,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要人物——她如今居然成了俺答的女人!
“王崇古的意思我知道了,”李彩凤顾忌申时行在场,不好说钟金的事儿,便道:“他果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三策可行。”
王崇古在奏折中说,臣熟计之,有三策焉。
第一个对策,就是把汉纳吉来归,宜给宅授官,厚赐衣食,以悦其心;禁绝交通,以防其诈;多方试之,以察其志;岁月既久,果无异心,徐为录用。
优待把汉纳吉,然后假使俺答汗勒兵临境,则当谕以恩信,两国暂停兵戈,让俺答把汉奸赵全等人送过来,还有历年掳去的汉人百姓,然后和平可待。
第二策,如果俺答恃顽强索,不可理谕,则严兵固守,随机拒战,且示以必杀,制其死命——牢牢握住把汉纳吉这个俺答的死穴,严阵以待,威胁俺答,使他不敢大肆狂逞。
第三策,如果俺答抛弃了把汉纳吉,大明可以恩义结之,准许把汉纳吉在河套地区置属国,自为一国。
如果其部下有相继来降者,统统交给把汉统领——有大明在背后遥相支持,扶持把汉纳吉对抗俺答或是俺答的儿子,使把汉怀德,黄台吉畏威,边人因得休息。
“皇上怎么说,阁老怎么说?”李彩凤问道。
“此事重大,皇爷下交兵部议论,”冯保道:“而内阁也兜不住,首辅大人提请明日开大廷议。”
嘉靖帝时候,因为大礼议一事,他吃足了廷议的苦头,后面的三十多年,再没有举行廷议过——到了隆庆帝这里,恢复廷议,一些难以决断的大事,大小廷臣,都能参与。
但是李春芳既然提请了大廷议,那就是在京所有官员,不论几品官职,均可参加,均有发言权和表决权了。
“娘娘,臣乃是内阁值臣,”申时行道:“明日廷议,也要参加。臣先在这里告假,明日殿下的经义,臣恐怕来不了了。”
“无妨,国事为大,先生自便。”李彩凤道。
申时行行礼之后,便退下了,看样子是去文渊阁,讯问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冯保,奏折中提到的那个叫克兔哈屯的,”李彩凤急忙问道:“真是咱们遇到的那个钟金?”
“是,”冯保道:“瓦剌部落,哲恒阿哈的女儿,汉名钟金,不会有第二人。”
“我记得她是说过,来汉地要买一些嫁妆的,”李彩凤沉吟道:“她是要嫁给袄儿都司——鄂尔多斯部落?”
鄂尔多斯部,原为来自大蒙古国的各万户、千户,也就是各万户、千户长选派的对成吉思汗最忠诚的人员组成的鄂尔多卫护部队。这支精锐卫队,当年为成吉思汗四大鄂尔多服役,在几百年的历史中,这支卫队的后裔,世世代代继承了祖先的职业,一直聚集在成吉思汗奉祀之神周围,形成了守护诸多宫殿的部落——鄂尔多斯人。
“是,但是奏折上说,俺答看上了她的美貌,竟强夺为妻,”白茅在一旁怒道:“可是她是俺答的外孙女,亲外孙女——老酋真是一点人伦都没有!真是禽兽之行!”
“蒙古人不讲这个,多的是亲戚之间相互通婚的,”冯保道:“还有世代相传的传统,儿子继承父亲的遗产,包括他父亲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庶母——女人也算是遗产,俺答的大老婆伊克哈屯,就是他父亲的妻子,后面嫁给他,还生了好几个儿子。”
“我总觉得不对啊,”李彩凤心里倍加疑惑,“你们想想,俺答瞧上了钟金,强夺了回来做老婆,而钟金原先聘给了鄂尔多斯部落,这个部落不服气,来找俺答算账——俺答本可以用各种方式补偿他们,可以给人口、可以给土地,可以给优待,俺答是草原的霸主,要安抚一个部落还不容易?”
“但是为什么偏偏把给孙子把汉纳吉聘的女人送给这个部落,说是补偿呢?”李彩凤越想越不对:“俺答王帐内的美女不知多少,都是其他部落进献的,个个也是出身高贵,而且蒙古人并不看重女人的贞节——俺答完全可以挑上十几个或是几十个这样的女人,送给鄂尔多斯啊?为什么偏偏跟孙子的女人过不去?而且这孙媳妇还没嫁进他们家呢。”
白茅、胡嬷嬷一想,果然如此,不由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是肯定的了,”李彩凤道:“冯保,你再去打听,别去看内阁的奏报了,都是哄人的——你直接问张居正或是张四维打听,我觉得王崇古一定有密信给这两人,你一定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我。”
等到深夜,冯保才从外面回来,道:“王崇古确实有一封密奏呈交了内阁————但是内阁值房里大门紧闭,五位阁老全都在李春芳的值房里,灯火直到现在还没熄。”
“那你是见不到张居正了,”李彩凤道:“如此机密,看来的确内有隐情。”
“我急忙赶去了张四维府上,他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冯保喝了好几口姜汤,把斗篷脱下,道:“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在王崇古奏报抵达北京的十几天前,就是把汉纳吉刚刚归降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张居正也知道,”冯保道:“这么大的事儿,王崇古不可能掉以轻心,他要确信是不是一场阴谋,所以高拱和张居正连连催问了几次,王崇古都不敢轻易回复——今日上了奏折,看来是审讯地非常清楚了。”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彩凤问道。
“把汉纳吉如此气愤,根本不是因为俺答把他看上的女人给了鄂尔多斯,”冯保道:“而是那个钟金,本来是聘给他的,但是没想到成婚的晚上,蒙古王帐欢宴的时候,俺答看到钟金的美貌,竟然使了移花接木,自己做了这个新郎官,给把汉纳吉另塞了个别的女人!”
李彩凤张大了嘴巴,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怪不得把汉纳吉如此不顾一切了,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李彩凤感叹道:“他瞧着俺答竟然如此不顾人伦丧尽天良地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钟金一下子变成他的奶奶辈的人,他当然无法忍受了。”
“但是,但是——这个秘辛,并不算是惊天动地,为什么王崇古不在奏折里实话实说?”李彩凤问道:“除了卫道士口诛笔伐一下,也不至于造成什么其他的后果吧。”
“干系大了。”冯保道:“张四维说,他舅舅王崇古一心要边境和平,如今正逢前所未有的大好时候,俺答的孙子多,但是就这个孙子从小抚育在他们夫妻膝下,最为钟爱——如果这个人利用好了,能换来边境数十年的和平。”
“王崇古这些边将门,一直是赞同封贡的,因为他们知道,通贡互市不仅不会损害国家的体面,还会使朝廷以极小的代价,约束住蒙古人的行为。”冯保道:“但是他说话不顶用,顶用的是朝里的大臣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文官们。”
“我明白了,”李彩凤道:“这些文官们,不懂打仗的艰辛,只知道维护朝廷的体面和先帝的面子——他们本就对老酋深恶痛绝,要是听了这实话的话,更是对俺答灭绝人伦的行为愤慨万分,少不得要大加指斥,到时候获取和平的可能就会更少了。”
“当然王崇古一力支持封贡也是有私心的,边境和平,山西人得利最大,”李彩凤道:“不过这是小事,王崇古要是真能促成边境消弭兵戈,国家会得利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