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烟花易冷(1 / 1)
“啊——”屋子里的人都惊讶万分,劝阻道:“娘娘不可啊!”
“娘娘,您不问一声皇爷的意思吗?”萧氏道:“不可和皇爷的心意相悖逆啊。”
“娘娘,滕祥正恨着六科廊言官们呢,”冯保道:“这次公祭,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你这道令旨,是火上浇油,只会令局势更乱,不仅得不了好,还有可能被言官迁怒,参奏你呢。”
“不——”李彩凤淡淡道:“你们都不了解皇上,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或是说,他如今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
“谁强,他听谁的。”李彩凤道:“东风压倒西风,他就随着东风走,反过来亦如是。宦官势力大,他就容易被宦官摆布,而臣权大,他就又被大臣牵着鼻子走了。不要说徐阶那事儿,那是个特例,他全是为了高拱——他不会再为第二个人这样做了,他的勇气,都在那一次全用光了。”
“如今高拱还和宫里的宦官没有太大的厉害关系,可以说,高拱存着一个不能被挑明的心思,那就是利用宦官,大肆罢黜与他作对的言官,”李彩凤道:“所以高拱在袖手旁观。”
“如果牵扯到了高拱的自身利益,我是指,他的改革大业如果被不长眼的人阻了,而那不长眼的人恰好是宦官,你看他会不会还袖手旁观了,”李彩凤道:“那时候,高拱和滕祥对上,我甚至不用分析,我就知道高拱一定是赢家。”
“但是如今高拱还没有和滕祥对上,而滕祥,先和言官对上了。”李彩凤道:“如果一个两个言官也就罢了,十几个也不怕,可是所有的言官加起来呢?还有六部九卿,十八衙门的官员加起来呢——这样浩大的声势,百官齐心要追究一个人的错误的时候,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
“当然我指的是当今陛下,要是先帝,他会毫不畏惧地打断百官的骨头,还记得李福达这件大狱吗?”李彩凤叹息道:“因为郭勋的一句话,先帝就认为所有为马录说话的人都是支持大礼的人,不分青红皂白,统统下狱论死。”
“但是咱们这位陛下,一直是个荏弱的人,”李彩凤道:“他在杖责石星的时候,确确实实是一时愤怒,但是在事后,他就有点后悔了,因为他一直标榜自己是个和先帝不一样的人——所以穆文熙一进谏,他就顺理成章地停了刑。”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郑氏自杀了,”李彩凤道:“这就像一颗火星,把已经快要熄灭的百官心中的怒火重新点燃了,事态就不好收拾了。”
“皇帝一定怕了,滕祥也怕了,但是滕祥不会允许皇爷后悔的,他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李彩凤道:“因为他在先帝身边伺候过,亲眼看到了先帝是怎么收拾住这一帮文官的,一个字,打。”
“所以他绝不可能让这帮文官膨胀的,如果皇爷承认错误,当然,皇爷是没有错误的,有错的是撺掇他的太监,当时谁在场呢,只有滕祥。”李彩凤道:“百官就会胁迫皇帝把滕祥交出来,滕祥熟知皇爷的脾性,说不定还真有可能用自己平息百官的愤怒,所以他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只能把文官都打服了,让他们不敢再提这事儿,才能避过刚才设想中的最可怕的境地。”
“我明白了,”冯保道:“所以明日的公祭,滕祥一定会搅局,说不定就是派人大闹灵堂,砸个稀巴烂,然后把不服上诉的官员都打成藐视圣躬的罪名,再次杖责——滕祥强势了,皇爷就会听他的。”
“对,”李彩凤道:“但是这种可能很小,最可能的还会是百官赢了,当然这看起来很简单,只要高拱插手,百官一定会赢的,但是高拱不愿啊。”
“他不愿,没办法了,”李彩凤道:“那就换我来吧。”
“我给石星夫人赐下诰命,会给外廷的官员造成一种错觉,那就是皇爷后悔了,后悔责罚地重了,”李彩凤道:“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暗示,他们就会信心高涨,因为这可以看做是他们的胜利。”
“然后他们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李彩凤道:“他们憋着气太久了,从皇帝赶跑了徐阶开始,到问户部要银子,而工部尚书和滕祥的对决中,皇爷竟然听信一个宦官的话,把一个七十多岁,服侍了两代帝王,兢兢业业没有贪污过工程一两银子的老大人雷礼赶跑了,而且是含泪而走,就是因为滕祥的有他无我的一句话,这让百官如何甘心——今日可以这样对待一位部堂,那他日是不是可以这样对待六部九卿,更何况地位更低下的言官们呢?”
“百官要在这一场对决中,逼迫皇爷,让他把首恶交出来,交出滕祥,”李彩凤道:“如果不交出来,百官不仅要写奏折激烈攻击他,还要以辞职罢官为威胁——就算是滕祥把他们都打得血流成河,他们也不会退缩,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个清楚的认知,这个认知是我给他们的,”李彩凤道:“他们见到诰命的冠服仪表,就笃定皇爷有悔意,一个心里后悔的人,怎么还会命人打他们呢——所以他们就越发地认为,是滕祥,是这个奸邪小人,偷改皇命,廷杖百官的。”
“这样一来,他们也许会畏惧皇权,因为先帝的影响还在——”李彩凤道:“但是他们绝不会畏惧一个宦官,哪怕是像刘瑾一样的宦官,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屈服宦官,是会让祖宗都蒙羞的。”
“所以,越是被打得狠,越是不屈服,越是士气百倍——”冯保恍然道:“所以这一轮,强大的是文官。”
“对,文官强大了,心志那么坚定,就像坚持大礼一样百折不挠了,”李彩凤道:“跟滕祥死磕,滕祥只有一个,而文官有千万个——所以东风压倒了西风,皇爷要听文官的话了,滕祥必然会被推出去替死了,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皇爷一旦回过神来,或是滕祥向皇爷进了谗言,追究娘娘赐下冠服的事,该当如何呢?”萧氏道。
“该当如何呢,”李彩凤恍惚道:“我也想知道——他会拿我怎么样呢?”
果然如李彩凤所料,第二日去石星家里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除了几个内阁的阁老自持身份,也不好轻易表态没去之外,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几乎都去了。
在念完祭文之后,李彩凤诰命册文也送过去了。
这下百官群情激奋起来,祭文一篇比一篇言辞激烈,最后甚至说出了锄奸佞这样的话来。
最后百官甚至命人抬着郑氏的棺木,从石星被杖责的午门前走了一圈,把滕祥气得是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滕祥犯了个错误,他出动了御马监的内操中军,而不是东厂的番子——因为这个原因,冯保轻巧地避开了他最后狗急跳墙的反咬。
这些训练有素的太监们得了滕祥的嘱咐,见人就打,把堆砌的灵棚,挽幛和白幡统统撕掉了,百官们措手不及,也手无寸铁,竟被打得抱头鼠窜,现场顿时一片狼藉。
官员们头破血流地跑回了衙门——这下子闹大了,连内阁的几个阁老都惊动了,讯问了此事后,高胡子终于忍不住了。
他前面不发一言,不过是和言官有宿怨罢了,但是现在宦官敢这么猖獗地打起人来,把士大夫的颜面踩在脚底下,如此藐视王法肆无忌惮的行径,让高拱不禁也生出了忌惮之心——他决不能允许宦官势大,或者说,比自己对隆庆帝的影响还大。
同仇敌忾,高拱带着几十封奏折一路杀进了东暖阁——等他出来后,滕祥就被叉出来,一道旨意发配去了南京。
过程和李彩凤预想的稍有不同,她以为逼退滕祥的会是百官,没想到高拱站了出来——不过结果却一样。
李彩凤一直等着隆庆帝,一直等着他来,然后等着自己解释——然而并没有。
直到有一天,冯保告诉她,新的司礼监掌印上任了。
那个人,是孟冲。
从西苑被调了回来,隆庆帝这么轻巧地原谅了他。
李彩凤望着窗外开始盛开的繁花,原先一直不上不下、忽而茫然忽而迷惘的心却渐渐安定了下来。
枉她想了那么多。
枉她以为原先那个心地柔软纯粹的裕王又回来了。
枉她反思了自己的一切,然后下决心先去缓和关系。
原来她的春天早已走远了,只留下坚冰来,这坚冰再没有融化的可能——只有愈来愈硬,愈来愈冰冷下去。
“我这次直接插手了外廷的事,皇爷忌惮我了,”李彩凤慢条斯理道:“以后我要安分守己了,最起码不能对孟冲下手了,要不然他又会把一切归结在我的头上。”
“而且我想,孟冲熟知你我的事儿,他不拿这个威胁我们就怪了,”李彩凤道:“原先你去了边关,他暂且搁置了这个把柄,现在——他一定会好好利用的,而我们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不能对他如何。”
“你只能管个东厂了,御马监不能要回来了,”李彩凤道:“而张鲸和陈矩的资历太浅,都没有和他相争的可能。”
“李芳,”冯保道:“刑部大狱里的李芳如何?”
“别想了,皇爷恶了他,就算出来了,也是近不了身伺候,”李彩凤道:“不过你跟张居正打个招呼,还是上疏把他放出来吧,可怜他一点过错都没有,无端端受了刑。”
“好。”冯保道。
然而更令李彩凤想不到的事儿还在后面。
隆庆帝新封了个安嫔,李彩凤在朝见皇后的时候见了。
又是一位熟人。
当年和李彩凤、武招弟一起进宫,被分到司计司成了女官,然后受了文太妃唆使首告宫中私通案的杨翠英。
她一直在倪衣局里,然而孟冲却把她从那里调了出来,然后隆庆帝堂而皇之地封她做了嫔妃。
就像是在李彩凤脸色打了一巴掌,提醒她永远别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一个也在倪衣局呆过的罪人,罪名还是私通,而那个私通的人,居然还被她留在身边。
李彩凤仅有的那一丝眷恋和难舍终于在世易时移中告罄。
“把韩月桂唤过来。“李彩凤道。
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花朵一般的小姑娘,李彩凤开门见山道:“想不想去伺候皇爷?”
韩月桂大惊失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别怕,害怕什么?”李彩凤慈爱地看着她:“伺候皇爷这样的好事,有什么好害怕的?”
“奴婢不敢——”韩月桂瑟缩道。
“不敢还是不想?”李彩凤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是真心实意地问你,也是真心实意地扶持你——你只有一次这样的好机会,说不定我明日就后悔了。”
“娘娘,娘娘为什么要把奴婢送去伺候皇爷?”韩月桂道。
“你也不是没见到我这里四个孩子,整天顾着他们,还要分心伺候皇爷,我早就精疲力竭应接不暇了。”李彩凤道:“况且我也老了,拿什么和新人争呢,也不稀得争了。”
这话韩月桂相信,李贵妃膝下两个唯二的皇子,她完全可以不要那份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宠爱和圣眷。
“去不去——”李彩凤盯着她道:“给我答案吧。”
“任凭娘娘驱策。”韩月桂磕头道。
“我花了很多心思在你身上,如今看来很值得,你是我投资的对象,如今我要收回本了。”李彩凤道:“你只要按我教你的,我保你坐上妃位,你甚至还能育个孩子。”
韩月桂激动不已,道:“奴婢都听娘娘的话,娘娘要奴婢干什么,奴婢不会有半句怨言。”
“我不需用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好好伺候皇爷就行了,”李彩凤微微眨了眨眼,道:“别让淑妃、安嫔太得意,这个后宫还轮不到她们做主。”
等到韩月桂退下,李彩凤吩咐胡嬷嬷道,“把皇后娘娘身边的王嬷嬷派到她身边服侍去吧。”
“娘娘,王嬷嬷已经是尚宫局的尚宫了,她怎么会服侍这么个小丫头?”胡嬷嬷道。
“她当然会的,因为我要她去,她就得去。”李彩凤道:“看她如今威权日重的样子,谁会猜到她就是当年秦淮河艳妓之首呢——她那手内媚的功夫,不传下去,多可惜啊。”
王嬷嬷当年在青楼楚馆有了偌大的名声,最后被京城的富商出了重金买下,作了那富商的妾侍,可惜富商死后不被正室所容,甚至还在怀胎六月的时候就被赶了出去。
她是个有手段的人,骗了个男子跟她成婚,但是却悄悄跑到皇城根下,报了名进宫当奶嬷嬷——生了孩子之后,奶水充溢,果然被选中,进宫服侍曹端妃,哺育过两个小公主。
后来曹端妃死于非命,她又服侍沈贵妃,得了重用,被派去裕王府伺候陈氏。
这么一段往事,是李彩凤从陆绎那里知道的。
有她在,李彩凤总是无法获得后宫全部的权柄。
现在终于能一举两得,搬开这块碍脚的石头了。
“韩氏是个灵慧的人,王嬷嬷更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她们俩谁都无法信任对方,可是谁都要依靠对方,韩月桂要从王嬷嬷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而王嬷嬷,只有紧紧扒着韩月桂才能再度获得失去的权力,”李彩凤道:“而因为我的存在,她们不能把信任全部交付了,自然不会有同心协力的时候。”
李彩凤道:“她有内媚,安嫔有孟冲支持,淑妃善解人意,要是这三种优点都在一个人身上,那我就睡不安稳了,只有三个人各有千秋,把皇爷这个向来难以决断的人绊住脚,才符合我的计划。”
“娘娘就不怕淑妃、安嫔和这个韩月桂合起来对付您吗?”胡嬷嬷忧心道。
“韩月桂从我这里走出,足以让淑妃、安嫔警惕了。”李彩凤道:“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和我千丝万缕的联系,重要的是别人不会相信,皇爷更不会相信,她无法取得别人的信任,就更丢不开来自我的支持和倚靠,这就足够了。”
“我反倒是想让她不安分起来,搅弄搅弄这后宫的水,”李彩凤道:“让孟冲和淑妃把目光多投向她一点,这样我就能安稳一点。”
“娘娘,用韩月桂这步棋,有很多不确定的风险。”胡嬷嬷提醒道。
“对,有很多未知,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尽。”李彩凤道:“我要的是一个互相制约的局面——说实话,我有太多比争宠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后宫这地方,不能给我添乱,让我分心。”
“娘娘,当年您把她调到身边服侍,就是预想到了这一天吗?”胡嬷嬷忍不住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预知呢?”李彩凤道:“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用考虑这些。不过才两年时间罢了,我却走得步步惊心,是什么让我这样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了呢,若说是时间、是人心,也太矫情了些。”
“真要说,”李彩凤道:“那就是我选择这条路所该付出的代价吧。人在付出代价的时候,都是难过和后悔的,但是只要所得大于所失,我就能承受。”
“我已别无选择,胡嬷嬷,”李彩凤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没有选择,只能走下去,披荆斩棘地走下去,不管前方是不是我要的风景,我都不会回头。永远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