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煽引党类(1 / 1)
等李彩凤和陈皇后从温泉行宫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到了四月的时候,宫人已经换上了薄衫春装。
“我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里,后宫还太平吗?”李彩凤问道。
“太平。”张鲸回道:“这是淑妃所抄的《女四书》,女官督导她每天都要抄一卷。”
“送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李彩凤看也没看,道:“送到太妃那里去,女官又不是我派去的,不要让人误会了。”
“是。”张鲸把这些经卷都收了起来。
“外廷有什么事儿吗?”李彩凤问道。
“有,”张鲸道:“京营的事儿。”
“大学士赵贞吉以先朝禁军列三大营,营各有帅,今以一人总三营,权重难制。因极言其弊,请分五营,各统以大将,稍复祖宗之旧。”张鲸道:“陛下命兵部与廷臣商议。”
“商议出什么结果?”李彩凤问道。
“兵部尚书霍冀不以为然,上议三大营宜如故,不能变动。”张鲸道:“赵老大人当廷和霍冀吵起来,两方丝毫没有大臣该有的样子,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赵贞吉真是好斗,一刻也不消停——”李彩凤摇摇头,道:“最后什么结果?”
“最后还是成国公站了出来。”张鲸道:“成国公朱希忠等二十人请收戎政武臣及印,仍三大营。三大营各一将领之,赐敕,以文职大臣一员为总理,无事居营训练,有警则总兵挂印出征。”
“这下该是皆大欢喜了,”李彩凤道:“赵贞吉本来就是想分京营的大权,兵部也想在京营的问题上插一手,最后被逼无奈请辞的只有成国公这些勋贵了。”
“我本应该赞叹成国公的聪明,但是我总觉得这个老狐狸这次这么痛快地放手京营大权,是别有用意。”李彩凤沉吟道:“感觉好像是迫不及待地把一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一样。”
“娘娘圣明,”张鲸回道:“因为滕祥撺掇皇爷,令腾骧四卫归属御马监辖,并派他的心腹吕用、高相、陶金坐团营,皇爷答应了。”
“怪不得成国公请辞了,想来是不想受宦官监军的气了,”李彩凤道:“皇爷下这样一道中旨,外廷的言官就这么看着——不可能吧。”
“兵部尚书谭纶劝阻,道:‘京军营制经先帝裁定,革去团营,尽复二祖三大营之旧,官有定员,不用内侍,此万世不刊之典,遗训昭然。今一旦易之,不可。’”张鲸道:“然后滕祥拿着《会典》,给皇爷翻出了祖制,里面却是有内臣监营之制,皇爷便打回了谭纶的奏折。”
“幸亏冯保及早脱身了,要不然他就是两方博弈的棋子了。”李彩凤暗叹。
成国公朱希忠一交权,京营的核心问题立马改变了。
从“权重难制”变成了要不要“设京营监军”,以滕祥为首的太监立马直面了来自文官的怒火。
从隆庆帝被滕祥撺掇着问户部要钱开始,到工部的雷礼不堪忍受中官的横加干涉己权而羞愤返乡,再到如今,太监竟把手伸到军政上来了——文官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无法再忍下去了。
这场李彩凤意料之中的冲突来的更早一些。
“娘娘——”冯保走进殿来,轻轻扣了扣李彩凤面前的小桌子,道:“就在刚才,皇爷命锦衣卫把石星抓起来,在午门杖责八十。”
“石星是哪个,为何触怒了他?”李彩凤抬头问道。
“石星是兵科给事中,”冯保抿唇道:“上疏言事,说了宦官监军的坏处,词甚激烈,惹了皇爷动怒。”
“你知不知道他的奏折上写了什么?”李彩凤问道:“词甚激烈——恐怕是说了不得了的话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生气?八十杖,那是要打死人的了!”
“折子里提了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这几个人,”冯保道:“说他们专擅权威,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甚至谋为不轨,陷害忠良,煽引党类,称功颂德,以至国事日非,覆败相循。”
李彩凤听得有点惊心动魄的感觉,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笔,道:“怕就是那位内相看了,痛恨且恼怒了——”
“石星的折子里不是含沙射影,而是实打实点明了,”冯保道:“他还提了别的事儿。”
“什么事儿?”李彩凤追问道。
“陛下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肆无忌惮。天下将不可救。”冯保道:“上元鳌山,和那几艘截留工部木料打造的花船,都是滕祥一手经办的,那个‘一二内臣’,说的是谁,清楚明白。”
“怪道滕祥恼羞成怒了,”李彩凤道:“这么明晃晃地指斥他,他肯定心虚。”
李彩凤想了一会,道:“行刑的是你手下的人吗?”
“我徒有管着东厂的名声,那厂子里塞满了滕祥的人,所以滕祥应该会让东厂的人行刑,”冯保道:“而且锦衣卫现在是成国公任大都督,他不满宦官干涉京营,滕祥也防着他的锦衣卫虚应故事,不用心打。”
“这可有点糟了,看样子石星危险,”李彩凤思来想去,道:“八十杖打下去,还有没有气了?难道没人救他吗?”
“娘娘,冯爷,”一个小太监走进来,他是冯保派出午门探听消息的,道:“只打了五十七杖,就停了。”
“是一个叫穆文熙的官儿,带着十几个看不下去的言官,拦住了行刑的番子,”那太监道:“这个穆文熙说待旨意下来,再动刑不迟——番子就问他哪里有旨意,这人说他马上就进宫向皇爷请旨。滕公公见他没有折子,就要把他打出去,没想到此人跪在东暖阁丹墀前面,大声陈情,出口成文,把殿里的皇爷惊动了,就唤他进来,滕祥没办法,只得让此人进殿陈奏。”
“然后说动了皇爷,停止了行刑——”李彩凤道:“此人倒让人眼前一亮。”
“此人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的进士,但是落在了三甲里,名次不好。”萧氏道。
“壬戌科,那就是和申时行一科了,这一科还真是人才辈出呢。”李彩凤道:“三甲的进士怎么了,这些三甲的进士在家乡谁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只是进士太难考,榜下无悔,三甲的进士大部分只能做言官——这确实不公平。”
“是。”萧氏赞同道:“特别是行文风格,若与考官的性格不投,任你写得再好,再胸有锦绣,都只能得个低低的名次。”
“要是让李春芳任主考,他一定会大大地录取那些行文中正平和,用词谨醇的,若有奇险料峭、出人意表的文章,任你写得再好,也不会有好名次。”李彩凤道:“要是赵贞吉任主考,他就偏爱恢弘大气、壮志凌云的风格,碰上个谨慎的,定会被批作暮气太重,而打落了。”
“所以这就是不公平了。”李彩凤道:“更何况一次考试能说明什么呢?但是就这样定下了人的命运——三甲的进士从未有能入阁为辅的,不公平啊。”
“看样子石星算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冯保道:“不过想必言官们对滕祥的怒气更大了。”
“奇怪了,”李彩凤思索道:“这事儿内阁的人就不管吗?”
“李春芳不是皇爷的老师,圣眷不如其他的阁臣,所以底气不足,大事不敢自专,”冯保道:“更不会为了个小小的言官出头——这一点,倒是和徐阶大不相同。徐阶可以为了一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敲打皇帝,而李春芳没有徐阶那样的威望和恩德。”
“可以看出李春芳的处境艰难呐,”李彩凤哂笑道:“历来的首辅不外乎三种,一种和百官走得近,站在百官的一面而和皇帝对立的,如杨廷和、徐阶;第二种则是唯皇帝的旨意马首是瞻的,如万安、焦芳、严嵩;第三种就是大家都想努力做的——和百官、和皇帝的关系都很好的一种。”
“第一种首辅,往往是被崛起的皇帝打落下去的,因为皇权本能地感到了威胁,来自臣权的威胁,而现在的臣权还太弱,面对遗毒两千年的封建帝制,是没有太大的反抗能力的。”李彩凤道:“第二种首辅,往往是被百官合伙打落的,因为臣权忍无可忍,尝过权力滋味的士大夫不可能让皇帝□□很久的,这就是先帝晚年的实况——他意识到了徐阶的强大,但是已经离不开他了,甚至也找不到人制约他。”
“第三种,”李彩凤叹息道:“这就是极难极难的,但是做成功的,无一例外都是流芳千古的名臣了。本朝就出了两个个,李东阳、商辂是也。”
“甚至三杨,甚至徐溥,在我眼中,都不如这二人,”李彩凤道:“李东阳是本朝唯一谥号文正的人,而商辂,被公认为我朝第一贤佐。”
“入阁为辅的大臣,谁不想得到这样的荣誉?百官敬仰,天子称师,中外俯首,名留青史——”李彩凤道:“我瞧着徐阶本来快做到了,只是他亏损了阴德,偏没有让他如愿。”
“听说高拱待整顿了言官之后,就要对徐阶下手了,”冯保疑虑道:“徐阶的儿孙们,在松江侵占田地的不法之事,每次奏报到朝廷上来,都被高拱压制住了。”
“高拱好心计,”萧氏道:“等到徐氏子孙的事情闹大了,失了田地活不下去的百姓早饭了或是来京告御状了,他再把所有的事儿都抖落出来,那时候谁也不敢说话,他一招就能置徐阶死地了。”
“奇怪了,高拱向来看宦官不起,特别是权势高涨,能左右皇爷心意的太监,高拱更是记恨,”李彩凤道:“李春芳不敢管,陈以勤殷士儋不懂兵事,管不了;怎么这回,高拱和赵贞吉都没反应呢?”
“高拱视若无睹,这个很好解释。”冯保心思缜密,他看得透彻,“因为石星是言官,比之宦官,言官带给他的记忆和创伤更大、更彻骨。说不定石星在挨打的时候,高拱心里还舒服呢。”
“这个高胡子,怎么和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呢,”李彩凤叹气道:“他要是去劝皇帝,皇帝肯定连打都不会打。”
“可惜他不愿去,而那些有骨气的言官,也不会求到他头上来,”冯保道:“言官觉得高拱要搞一言堂,而高拱觉得这些言官都是尸位素餐,只会磨嘴皮子,还更善于暗箭伤人。”
“不得不说,这真是无解的命题,”李彩凤道:“有的言官确实如高拱说得那样,不会办事反而多坏事,而有的言官,像如今这个石星,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赵贞吉怎么也不发话呢?”李彩凤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兵部尚书和侍郎刚刚因为京营的事儿和他呛声,他才不会救他眼中的敌人呢。”
“娘娘,冯爷,不好了——”另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道:“刚刚得来的消息,那个石星的夫人郑氏听说石星已被击毙杖下,竟触柱而死!”
李彩凤手中的毛笔一下子掉在身上:“你说什么?”
“午门行刑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天杀的人一听要打八十杖,就跑到石星家里去,把这消息告诉了郑氏,还说什么八十杖打下去,指定活不了——”那太监喘着气道:“那郑氏也以为石星活不了了,二话没说就触柱了!当场就没气了!六科的人把石星送回去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作孽啊!”李彩凤咬牙切齿道:“真是作孽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冯保问道。
“听说百官都义愤填膺,六科的人写了讣告,送遍了十八衙门,遍请十八衙门的堂官明早前去公祭呢——”那太监道。
“一个妇人,大张旗鼓地公祭,”冯保道:“是百官们要借题发挥了,对象就是皇爷!”
李彩凤的嘴角忽然泛起了莫名的微笑来。
她对萧氏道:“拟令旨——追赐石星妇人郑氏四品诰命,就在明日公祭的时候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