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 爱之如一(1 / 1)
钟粹宫里,李彩凤饶有兴致地听寿哥儿说着自己阅兵的见闻。
“我们坐在武帐中,每一个方阵有五百名甲胄之士组成,队形严整,龙旗照耀,”寿哥儿手舞足蹈道:“将士们全身着甲,手持画戟,骑兵骑马,步兵走路,在武帐前,诸将士合纵队形表演偃月五花之阵,真是壮观极了!”
“有多少方阵参阅?”李彩凤问道。
“有蓟镇标兵,昌平镇标兵营,真保镇标兵营,宣府镇标兵营,大同镇标兵营,太原镇标兵营,辽东镇标兵营,榆林镇标兵营,宁夏镇标兵营,甘肃镇标兵营,固原镇标兵营,”寿哥儿一一历数,大声道:“我大明九边十一位总兵官的军士悉数到场!无一漏缺!”
李彩凤便问道:“你既然一一看过,那么你觉得,哪一个总兵官的甲士,最让你难以忘怀呢?”
寿哥儿道:“若论军型严整,士气昂扬,非戚继光的蓟镇标兵营莫属;若论气势恢宏、悍不畏死,则是尹凤统领的太原镇;若论摧枯拉朽、拔山举鼎,当属杨四畏的军队——然而儿子觉得,所有的军士,都不如马家军。”
“马芳的军队?”李彩凤道:“为什么呢?”
“这五百轻甲骑兵,眼里与别人都不一样,”寿哥儿认真道:“别的军士眼里求财求名,他们的眼里,只有一个信念——矢志报国。”
“他们穿的铠甲,每一个铠甲上面都已斑斑,每一把刀刃上都坑坑洼洼,”寿哥儿道:“这是和鞑子一枪一刀拼出来的,我问过他们,他们每天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要打仗,不知道饱腹还是饥饿,不知道白天还是黑夜——他们只知道前面还有一波波的鞑子,永远没有尽头。”
李彩凤不由得哽咽了一声,道:“我也听闻过,俺答侵袭时,马芳部尚在吃饭,闻讯时马芳当即掷碗碟于地,对众将大呼‘且随我夺虏食’,立刻率兵出战,在鞍子山打得俺答狼狈北逃——战后马芳命人烹制美食,与此战中阵亡将士的尸骨一起下葬。”
冯保走过来,道:“不仅是马芳。”
“什么?”李彩凤和寿哥儿都望向他。
“九边十一位总兵官,人人都是传奇。”冯保坐下来,给寿哥儿讲道:“沙河驿一战,真保总兵官杨四畏身中十六箭,依然指挥若定打赢了鞑子。”
“昌平总兵官汤克宽,在嘉靖四十二年追击倭寇时,以亲身为饵,诱敌入草甸,身负七刀,至今疮痕犹痛。”
“太原总兵官尹凤在福建抗倭时,与倭寇血战肉搏数十次,每战他都冒着纷飞的箭矢冲锋向前身先士卒,战况紧急时,他竟有一个多月身不解甲。”冯保道:“曾经有一次,军中粮食用尽,他便杀了自己的战马,靠采集稗草硬是守了一个月。”
“这都是大明的忠臣良将啊,”李彩凤感叹道:“上天待大明何其厚也。”
“秦皇修长城以御北狄,而匈奴之患,世代未绝,”寿哥儿道:“而我太/祖修之,亦有土木堡之变。”
“可见这长城,是挡不住异族铁骑兵锋的。”寿哥儿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
“有朝一日,儿子便要停了那劳民费力的修长城之举,”寿哥儿双目灼灼,他像发誓一样用不能质疑的语气道:“若说有长城,儿子便要让守边的虎士,成为屏篱大明的长城!”
“寿哥儿,傻孩子,”李彩凤笑道:“你错了。”
“在你的心里,长城之设,实为华夏民族亦即汉族与游牧民族设置的一道民族分界线。如东汉人说得明白‘天设山河,秦筑长城,所以别内外,异殊俗也。’被隔绝在长城外的异族,匈奴、乌桓、鲜卑、氐、羌、党项、回讫、高句丽、突厥、蒙古、契丹,被视为异类,甚至斥为禽兽,认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彩凤道:“所以坚守万里长城,则是严格实行“严华夷之防”的传统政策,不让夷狄膻腥,污染华夏,是这样吗?”
寿哥儿点头道:“正是。”
“可是你想想,建立中国者,太昊、少昊居东海之滨,后世谓之东夷。炎帝、黄帝出自西北,游牧而至中原,正是后世所谓之北狄。两昊与炎黄交会,中国才由此而生。”
李彩凤接着道:“周文生于东夷,大禹出于西羌,这都是圣德之君。更何况还有盛唐,李氏一族身上还有鲜卑族的血液呢,严格论起来,中国的夷狄华夏之辩,早就无法界定了。”
“寿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当大明的北部人民饱受俺答兵锋之灾的时候,俺答的子民,也会受大明军队无情的杀戮?”李彩凤道:“就像一场天灾过后,大明的土地颗粒无收,而俺答的子民,在遇上疾疫时候,几乎没有一点的反抗之力,所有的牛羊都会死,他们也沦落到吃草根的境地。”
“唐太宗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李彩凤道:“所以终唐之世,吐蕃,夜郎,回鹄,翰海,漠赫,突厥,无不臣服。”
“如果说以前的蒙古人,还在抱着打回北京恢复元朝的幻想,现在的蒙古人,就是为了一点可怜的吃穿了。”李彩凤道:“从嘉靖年间开始就不再通贡,俺答是用尽了一切办法给自己的子民谋划,然而因为先帝所谓的自尊,这种本有可能息干戈的机会就这样被无情地打掉了——你看看俺答每年都在侵略,因为他们如果三个月不侵略大明,他们的百姓就要造反,就没办法生活了。”
“如果有一天,两国人民不再有干戈,”李彩凤道:“如果有一天,长城之设不再鲜明,寿哥儿,如果你能把长城外面的人民,也看做自己的子民,那么我想你确实不用修长城了,因为蒙古就是你的长城。”
“以蒙古为长城——”寿哥儿道:“儿子从没有想过,想来在太/祖太宗的心里,也从没有生出能和异族合二为一,让蒙古并入华夏版图这样大胆的想法。”
“为什么不呢?”李彩凤道:“寿哥儿,好好想想,用互市的方法让两国的经济密不可分,用通贡的办法让俺答臣服在大明的脚下,用藏传佛教改造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不再有杀戮,大家和和睦睦地过日子,那么百年之后,还会有夷夏之论吗?”
“为什么是佛教?”寿哥儿问道:“为什么不用中国的孔孟之道教育他们呢?”
“蒙古人文化低,而且有自己的向心根源,只能用宗教去慢慢教化,”冯保道:“别忘了元世祖忽必烈封喇嘛八思巴为国师,定喇嘛教为国教的典故,他们蒙古人,对佛教有天然的亲近。”
“对。让他们被佛教的向善之心感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就是这个意思。”李彩凤道:“看这样几代人下来,蒙古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是马背上的民族了。”
“只是如今战火连天,大家都杀红了眼,根本不能冷静下来,也找不到和平的契机,”冯保叹息道:“娘娘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是却没有施行的可能啊。”
“阴极阳生,我看那一天不远了。”李彩凤道。
坐的时间稍微一久,李彩凤的腿就麻了。她便站起来,想要活动一番。
寿哥儿看她挺着大肚子行动艰难,便过来扶她,李彩凤刚要说话,就感觉下/身一道热流直冲而下,一下子湿透了她的底裤,甚至鞋袜。
李彩凤当即便道:“冯保,快把寿哥儿带出去——胡嬷嬷,白茅,快喊稳婆进来,我要生、要生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宫缩让她差点咬上舌头,她手撑着桌子,眼前一片昏花。
胡嬷嬷和白茅急忙走进了,钟粹宫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
李彩凤被扶进内殿,两个稳婆把她的裤子卸下了一看,惊呼道:“已经开了三指了,这么快——”
李彩凤经验丰富,此时并不呼喊乱叫,只死死咬住嘴里的木塞,听稳婆指挥。
胡嬷嬷端着一碗鸡汤过来,里面是撕成片的鸡肉和人参,李彩凤等痛劲儿稍微一过去,就大口啖了,冒着热烟的鸡汤是烫嗓子的,但是李彩凤却觉得这东西给自己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活力。
“娘娘,奴婢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那稳婆鼓劲道:“胎发又浓又密,黑漆漆的——娘娘再使一把劲,这孩子就出来了!”
这么快——李彩凤也是这么想的,她原以为要折腾好几个时辰呢,想生寿哥儿的时候,从早上折腾到晚上;生娥姐儿的时候,也是疼了四个多时辰才生下来。
这孩子知道疼娘,李彩凤这样想。
她趁着最剧烈的一波疼痛来袭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稳婆惊喜的声音中坠下了这肉团。
“好了,生下来了,生了个——”稳婆把孩子掬在手上,看到那小小的雀儿,顿时高兴道:“生了个小皇子啊!“
“哇——”这孩子的哭声也特别洪亮。
隆庆帝的肩舆刚刚停下,就听到钟粹宫里一片欢腾,一个宫人出来禀报道:“恭喜皇爷,贵妃娘娘刚才诞了个小皇子!”
“这么快——”隆庆帝喃喃道,然后突然反应过来重点:“你说是弄璋,不是弄瓦,你看清楚了?”
“是,奴婢就在旁边伺候,确确实实是个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宫人道:“齐嬷嬷刚才称量了,足有七斤四两重,再壮实不过了!”
“娘娘生产足有一个多时辰了,”那宫人道:“先前遣人去东暖阁,说是皇爷去了中极殿,去了中极殿又被告知皇爷在翊坤宫里,所以时间都花在了路上,皇爷才觉得快呢。”
隆庆帝闻言不由得有点面红耳赤。
他没在东暖阁处理政务,也没在文华殿听经筵,而是在淑嫔秦氏那里厮混——被当场点破,他顿时有点绷不住面子。
刚想训斥一番这个不会说话的宫人,却见这宫人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容嫩生生的,眼波里还有不知事的懵懂,却也不怕隆庆帝似的,直直地瞧着他。
隆庆帝的心里便好似有一根羽毛拂过似的,他道:“瞧你说话伶俐,你叫什么名儿?”
“奴婢韩月桂。”那宫人回道。
隆庆帝听她的声音又清又脆,不由得道:“是永宁宫里的人——朕怎么没见过你?”
韩月桂一看快到了殿里,便道:“陛下快进去瞧瞧小皇子吧,奴婢先告退了。”
隆庆帝一回身,便看到几个嬷嬷围着一个大红襁褓里的孩子,轻手轻脚地挤着绑带。
“抱来给朕看一看,”隆庆帝欢喜道:“你们都辛苦了,都下去领赏吧。”
孩子到了隆庆帝手上,他仔细地打量着,忽然发现这个孩子白白净净地,根本不像寿哥儿生下来那样像个红皮猴子一般,这孩子甚至头顶还长着半寸长的黑发。
“这就是弟弟吗?”寿哥儿也凑过来,想要掰开他握在一起的小手。
“不能掰,”隆庆帝摸了摸孩子的脸颊,道:“他嫩着呢,你要使劲了,他就要哭闹起来了。”
“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寿哥儿端详了一会儿,道:“我生下来比他好看吧?”
隆庆帝感到有点牙疼。
“是这样的,你是在裕潜邸生的,那时候,可没有大量的燕窝进补,”隆庆帝决定实话实说:“所以你刚生出来是红色的,这和大多数百姓都一样。”
“所以他长得这么白,原来是阿娘天天吃燕窝的缘故,”寿哥儿恍然大悟道:“一两燕窝三两银子,他还没生呢,先花去了一千两银子。”
隆庆帝皱眉刚要说什么,就听寿哥儿道:“娘胎里就这么能花钱,以后肯定是个大手大脚的,所以我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给妹妹们攒嫁妆,还要给他置产——对吗?”
隆庆帝被他说愣了。
“我看养他跟养娥姐儿和瑛姐儿没啥区别。”寿哥儿总结道。
“怎么会一样呢?”隆庆帝试图跟他讲道理:“他是个男孩子,能和你一起读书、骑马的,娥姐儿和瑛姐儿哪能陪你干这些——你有了弟弟,以后就不孤单了。”
“这样说来也是。”寿哥儿点头道:“那他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当年我抱着刚生下的你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隆庆帝慈和地说:“转眼就六年过去了,多快啊。看着你一点点的长大,每天都有不同的样子,我就感到,上天真是太厚待我了。”
造化对于世人最好的恩赐,莫过于给了我们世俗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