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 蒹葭之思(1 / 1)
隆庆三年冬。
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高胡子回来了——”京城官场顿时人情汹汹,可以说是都被震了个人仰马翻都不为过。
京城百官,大半都得罪过高拱,此时都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安。
然而他们都没有办法——因为隆庆帝的旨意已经到了河南新郑,三次按例推辞后,高拱便直奔京城而来了。
来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有不好的预感。
当年以为高拱没什么前途了,愣是跟着徐阶把他往死里得罪,一个个落井下石落地不亦乐乎——现在倒是想起一句官场恒久名言了,所谓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当时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倒拱”,谁还记得呢?
看着户部尚书葛守礼的身影,百官才哀叹——这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呢,当年阁潮的时候,这老家伙死活不肯说一句高拱的坏话,他都七十多岁了,横不过马上要入棺材了,谁不背后说一句人老昏庸?可是看看现在,高拱复出了,以他那个不能容人、恩怨分明的性子,这位葛老大人,定是备受高拱尊崇——而凡是参与了倒拱大潮的,必然要面对他来势汹汹的报复了。
他们下意识地找一个主心骨,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办的主心骨——
但是那几个在倒拱大潮中蹦跶地最欢的言官,已经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们该怎么做。
“骂神”欧阳一敬,就是那个在奏疏中把高拱比作蔡京的人,在隆庆帝迎高拱入阁的旨意下发的第二天,就上疏辞职不干了。
说得冠冕堂皇,自己还有高堂老母要侍奉,也不知道早干嘛去了,现在倒是把他那可怜的老母搬出来糊弄人。
为免夜长梦多,欧阳一敬在得到批复的当天,就带着家眷匆匆回乡了,甚至还避开了同僚的相送。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头。
然而接下来,谁也没想到他还没走到家乡呢,在半道上就死了——怎么死的,什么说法都有,流传最广的无非是吓死的。
大家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山东。
因为那个和高拱有不解之仇的胡应嘉,对,就是这个人,把高拱的老亲家李登云参倒了,两封奏疏攻讦高拱,几乎是不死不休的仇恨了——这个人,如今在山东任参议呢,不知道他听到高拱回来的消息,是什么反应?
胡应嘉正在生病呢,闻听此讯后急忙招来妻儿道:“这官是做不得了,提早回乡,还能有个好收场——真是懊丧地紧哪!”
于是不到两天,通政司就受到了胡应嘉的致仕疏。
京城的言官顿时两股战战。
不过他们存个侥幸的想法——当初是杨博挑起的纷争,高拱要算总账,也必然是先找杨博开刀吧?
在杨博身上撒了气,在咱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官身上,就不会关注那么多了吧?
然而这个想法真是太可爱了。
因为十二月初,噩耗传来,杨博的母亲,这位活了八十整的太夫人,终于撒手西去了。
十二月十七日,杨博顺理成章地致仕了,就这么轻易地避开了高拱的怒火。
而且别忘了,杨博有个很好的接班人——张四维,高拱挺喜欢这个通兵事的小子,而且这个小子,在整个倒拱大潮中,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还有谁呢?还有谁能倚靠呢?
李春芳——这位虽是徐阶的大弟子,但是向来没甚主见,指望他抗衡高拱的怒火,那是绝不可能的。
张居正——这家伙是个罕见的大叛徒,对,就是自家南瓜地里种出的西瓜,当年就喜欢跟高拱眉来眼去,谈论他们都听不懂的什么改革大业,现在这高拱要回来,这小子终于有了志同道合的人,还不乐死?
陈以勤、殷士儋,不要指望这两人了,因为这是和高拱一起共事过的潜邸旧臣。
只剩下一个赵贞吉了。
赵贞吉的战斗力是不可小觑的,看他把张居正逼得躲到文华殿给太子授课就知道,这也是个属螃蟹的,非要横着走才舒坦。
不管京里的众官员如何忐忑,都影响不了钟粹宫里李彩凤的心情。
因为冯保安然回来了。
在滕祥回京用司礼监大印下发了阻止冯保回来的旨意之前,冯保已经快马加鞭到了宫里。
滕祥拿着那道调谕旨折子翻来覆去地看,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没有见过这道折子——他也不能问隆庆帝了,因为自从隆庆三年开始,到司礼监的折子隆庆帝只是挑出军国大政看了,其他都交给了自己。
可是上面却有隆庆帝的朱批。
滕祥是个心眼多的人,他顿时觉得,是自己插手京营和御马监的事儿,让隆庆帝不太高兴了,便换了一种法儿,让自己知道收敛。
于是冯保便得了滕祥十足的礼重,司礼监有关戎政的折子,竟都挑出来给冯保参阅了。
因为九月份俺答率突袭大同右卫的时候,冯保立了战功,隆庆帝觉得算是给他长了脸,加上赵贞吉的劝说,隆庆帝竟然把东厂给了冯保监管。
所以冯保现在确实算得上是内廷第二人了——御马监掌印、提督东厂厂公,身份竟然比张诚、张宏两个秉笔太监还要高了。
“赵贞吉赵大人破天荒地夸了我,当然是有他的目的的,”冯保对李彩凤道:“大同那场战事,总兵官赵岢误事,赵贞吉欲置重罚,而兵部尚书霍冀仅议贬秩。赵贞吉素来憎恨山西帮,而兵部又被山西人把持,所以赵贞吉这次想要整一整兵部给自己立威。”
“而立威,就要讲究个赏罚分明,请求赏赐我,就是要皇爷狠办赵岢了,”冯保笑道:“赵老爷子心思可见一般,如果这次皇爷听了他的话,他日后就能名正言顺插手兵部了。不是说在折子里说‘臣老矣,效忠无术,乞赐罢’,连告老还乡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置之绝境,非要和霍冀掰一掰手腕了。”
“这位赵老大人,向来喜欢标榜自己通晓兵事,不管任何军事,都要插一句嘴,而且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李彩凤笑道:“还记得今年二月,俺答发兵绕过大同,直奔京师,似乎要重演庚戌之变的旧事了,廷议的时候,这个赵贞吉拍桌子吼着要各地军队进京勤王吗——张居正、杨博他们都说俺答不会攻到京师来,但是赵贞吉愣是说动了一大群言官,纷纷上疏要调军队勤王,首辅李春芳又是个没主见的,最后投豆子,赵贞吉赢了。”
“结果怎么样?”李彩凤哼一声:“俺答连滦河都没过,又回去了——反而是各地的勤王军白白跑到京师来,一来一回,花费了数百万银子,都是这个赵贞吉干的好事!”
“赵贞吉——”冯保忽然道:“您知道他的外号是什么吗?”
“什么?”李彩凤饶有兴致。
“就是赵真急啊,”冯保笑道:“急得一刻都不能缓啊。”
李彩凤哈哈大笑道:“还真有意思。”
她一笑,肚子抽着疼起来,顿时让她的笑意僵在脸上,嘴里也忍不住小口吸起气来。
冯保看到,道:“是不是肚子疼?”
“没事儿,”李彩凤道:“月份快到了,稍微一挪动就是这样,不碍事。”
“我想,在您平安生产前,我还搬到去东厂那边去吧。”冯保看着李彩凤的肚子,小心翼翼道。
“为什么?”李彩凤莫名其妙道。
“我毕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身的血火气,”冯保迟疑道:“就怕冲撞了胎神。”
“什么道理!”李彩凤又好气又好笑道:“没这个讲究,月份大了都是这样,你还没见着有怀双胎的呢,那才叫不忍看。”
“哦,我还要嘱咐你,”李彩凤道:“别看滕祥礼重你,对他可不能掉以轻心,他想要御马监的兵权很久了,前面就耐不住往京营里插/人,还撺掇皇爷改革京营,我听说几个国公很生气呢,你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儿。”
“他心术不正,我知道。”冯保胸有成竹道:“他想要把禁军四卫重收御马监,还要重新往三大营里派监军,然后拉我作挡箭牌,让言官可劲儿参劾我——算盘打得够精。”
“前段时间,他跟我商量,说什么要齐心协力,什么同舟共济,”冯保道:“想要把吕用、高相、陶金这几个太监派去团营,我都推了。”
“你直接推了?”李彩凤皱眉道:“这不好吧,他心里肯定记恨上你了。”
“就是要他记恨。”冯保道:“娘娘,您应该知道,高胡子马上要到京城了。”
“对,”李彩凤道:“他一来,可要风云变色了。”
“他不光要收拾外廷的言官,还要好好整顿一下内廷呢,”冯保道:“徐阶在时,和好几个大铛眉来眼去勾结在一起,在皇爷耳边吹风,消息也是徐阶最先知晓——这高胡子记着呢,回来就要寻事。还有邸店的事儿,高拱辛辛苦苦关了,人一走,第二天就开张了,高拱肯定是生气的。”
“虽然陈宏帮他说话了,但是陈宏是千万太监中的少有的心向高拱的人,”李彩凤道:“高拱不会因为太监里有个陈宏这样的人,就对太监的恶感下降的。”
“陈宏——”冯保迟疑道。
“陈宏去了皇庄养老了,”李彩凤道:“那里的地,都是他垦出来的,算是他的家。我让刘司药也跟着出去了,让他们团聚吧。这世上,原没有那么多的仇恨的,冯保,你看看永宁——她永远不会知道你和她母亲的往事的,你不愿见她,放不下的只有你自己。”
冯保眸光幽微闪烁。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彩凤道:“你是说,你想让滕祥抓住你的过错,把你御马监掌印的位置撸下来,这样你就把自己指摘干净了,让滕祥直面高拱——是吗?”
“是。”冯保道:“京营的问题,越来越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了,勋贵、武将、文臣、内宦,这个时候谁先蹦跶,谁就死得最快。为今之计,只有尽早从这潭浑水里脱身。”
“其实有的时候我在想,高拱到底有没有权谋手段?”李彩凤叹息道:“但是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他的横冲直撞就是手段,他要动你,必然要先告诉你,然后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打败你——他这样的人,眼里只有两种人:志同道合的朋友,话不投机的敌人;而心里只装着一件事,那就是为国为民。”
“是。“冯保赞同道:”所以高拱虽然和我有前嫌,但是我却总是不记恨他。”
“我瞧着,滕祥还是不太明白高拱的厉害,”李彩凤道:“我们就等着他摔个头破血流吧。”
“寿哥儿快回来了,”李彩凤看了看时间,道:“他一定又要歪缠你讲那战场上的事儿了,你也哄着他,尽说些好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得了白虎病吗?”
此时没有关节病症的论述,白虎病就是严重关节炎的统称——其肢节疼痛的程度犹如虎咬,其痛如虎啮,常半夜寅时发病,昼轻而夜重,故称“白虎病”。
白虎病者,大都是风寒暑湿之毒,因虚所致,将摄失理,受此风邪,经脉结滞,血气不行,畜于骨节之间,或在四肢,肉色不变。其疾昼静而夜发,发即彻髓酸疼。
冯保想要说什么,李彩凤已经站了起来,摆了摆手道:“你说什么我不听了,我只是想着,你如此拼命,约摸是想着,你在这世上,算是个孤家寡人,没有人惦记你,没有人心疼你吧。”
“你这样想,真是让我伤心。”李彩凤最后道。
李彩凤慢慢走出去,独留冯保一个——屋子里静得就像最浓的夜,看不到一点光华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