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旌旗十万(1 / 1)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彩凤亲自服侍隆庆帝穿上了铠甲。
就是那副著名的黄金鱼鳞罩甲——太/祖皇帝穿着击败了陈友谅、张士诚,然后作为未立燕王为太子的补偿,赐给了当时的燕王朱棣。
燕王穿着这幅铠甲,奉天靖难,五渡漠北。
然后宣宗陛下穿着它阅武于近郊,此乃明代大阅礼之肇端。
然后就是土木堡了——从那以后,这幅铠甲的英名才终结了。
英宗“北狩”回来之后,瓦剌把这幅铠甲一并送回了,作为一种可耻的羞辱——它曾随太宗所向披靡,却在太宗的曾孙手上被仇敌蹂/躏。
封存了很多年了,但是如今从府库里取出的时候,却依然能看到上面被兵刃侵蚀过的痕迹,这是一种古老的荣耀,应该夸示子孙,让所有人都知道太/祖、太宗征伐四方的千秋功业。
李彩凤拂过一片片的鱼鳞甲片,这些甲片甚至能发出铿锵的共鸣声,就像沙场上刀剑相拼的烈烈之声。
戴上了白金盔,在初阳的照耀下,隆庆帝肥胖的身躯却真的有了一点神武的气势,那是太/祖、太宗遗留在铠甲上的勇烈之风。
不仅是李彩凤,甚至连滕祥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去。
“陛下,时辰到了。”滕祥道。
隆庆帝系好了七星剑,他因肥厚而显得有些驼背的胸膛一下子挺得直直的,而他脸上的神色,是李彩凤从未见过的威严和肃穆。
李彩凤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跪了下去,她双手举起来行了大礼,高声道:“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所有的宫人太监并都下拜,隆庆帝喉头一阵颤动,他深吸一口气,道:“出——”
伴着他这一声,钟鼓楼上撞响了钟鼓,在丹墀两侧恭候许久的教坊司,则遥相唱起了《清海宇》:
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乾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创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
万里山河壮帝居——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可是最壮观的不是宫城,而是天下的万里河山。
锦衣卫在皇极门下陈设卤簿和御辇,隆庆帝将乘辇由长安左门出,扈驾官军一部分在前引导,一部分在后扈从,钲鼓响器齐鸣。
京营将士们已经披戴盔甲,盛陈旌旗器械,各在本营摆列;而将官四员,统领马兵二千名,已于长安左门外伺候扈驾。百官身穿大红便服,悬带扈从牙牌,不分文武,统统弃轿从马。
李彩凤甚至由几个宫人扶着,远远跟在后面,一直送到了中极殿,前面有鸿胪寺迎候的官员,便不能上前了。
一路上隆庆帝走过的地方,所有宫人都望尘拜舞,不敢仰视。
甚至连居于西六宫咸褔宫的陈皇后,都拖着病躯,在乾清门外拜了一拜。
隆庆帝坐上了辂车,五十四乘九龙曲盖渐渐打开,华光四射,五百面龙旗云从,遮天蔽日。
李彩凤停住脚步,果然没过一会儿,长安门外出现了山呼海啸的声音。
可以想象老百姓是怎样地殷切期盼了,每三年光是看皇榜,都欢乐地像过节一般,如今天子亲出,百姓们能见到天颜,更不知是如何激动呢。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香花醴酒,彩缎飘飘——欢呼的声音连宫城最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外面已经成了欢乐的海洋了。
李彩凤不由得感到怅然若失——因为她虽然见过后世祖国的大阅兵,但是要知道,后世的阅兵不过只有一万多人参阅罢了,而此时,就是这场隆庆三年的大阅兵,却有整整十二万军士参阅,为期十天。
女人啊,古代的女人,做什么都掣肘,李彩凤恨恨道,不过她倒是忘了自己还有身孕,是决计去不了的。
不过她虽然去不了,可是寿哥儿能去——于是她便给寿哥儿布置了作业,让他把这十日的阅兵过程详详尽尽地记录下来,还要附上自己的观后感,每天都不少于五百字,等回来拿给她看。
看着陈皇后在乾清门那边候着没回去,李彩凤便走过去,陈氏看她腆着肚子,不由得叹气道:“你都六个月了,还不坐肩舆,这样可不好。”
“太医嘱咐了要适当走路,”李彩凤道:“反正现在宫里没人了,我就是从钟粹宫走到午门,也遇不上外男了,可以趁机好好舒散腿脚。”
“瞧你腿肿成什么模样了,”陈氏道:“做母亲真是万般辛苦,可是这娘胎里的孩子,倒是懵然不知呢,就算日后长大了,真要体谅母亲的苦处,怕也得是自己为人父母之后了。”
李彩凤心里道,这也就是最后一胎了,生完这个,便不要再生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陈氏道:“自从皇上宣布大阅以来,我看这前朝、后宫的人心都振奋地紧呢,单说这宫里,你知道吗,翊坤宫的淑嫔秦氏,作了好几首歌颂之词呢,得了十分的赏赐,甚至连内书堂的嬷嬷们,都称赞这诗作得好。”
“那就说来让我也听听。”李彩凤道。
“仙仗移平乐,霓旌拥上兰。忽惊千骑并,旋讶六营团。作气陈金鼓,前驱建玉銮。轻云承翠盖,丽日表朱竿。”陈氏摇头晃脑道:“如何,我觉得这词真是韵律工整,字字珠玑呢。”
“我倒是觉得,这词多于靡丽,少了几分气势,”李彩凤道:“闺阁女子,作什么都少不得一点脂粉味。”
“你说的也是。”陈氏点头道:“不过女子嘛,能作出这样的词,也算是不得了了——你别忘了,她只学了五个月的诗书,居然就能成颂了,真是如有神助。”
李彩凤记得这个秦氏,色如春华,冰肌玉骨,一颦一笑,别有韵味,说话也柔婉。当日册了嫔位,过来拜见的时候,低声慢语,谦恭非常。
只是李彩凤当时不想和她们掰扯,因为这些人身上用的香,让李彩凤觉得胃里难受,索性略微客套了几句,便让她们回了。
也就是这样的印象了,美女总是让人注意到她的面,却观察不到别的。不管后宫的女人是怎么样的心思,李彩凤该做的都做了,她愿意把精力都用到努力参与朝政上去,却不想花一分心思在对付后宫上。
其实每个皇帝也是这样的心思吧——在前朝和百官们厮杀了,就不想再把这份算谋用到后宫上,这样实在是太累了。
“还有呢,”陈氏道:“皇上这次阅兵,把英嫔魏氏也带上了,你知道的吧?”
李彩凤一下子顿住脚步:“什么?我不知道的呀!”
“难道皇爷没和你说吗?”陈氏也惊讶道:“他说把魏氏带上,让她当众射箭以壮军威啊。”
“这怎么像是儿戏一样?”李彩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魏氏就算是会弓矢,也不能宣之于众啊,当着军士,怎么能让后宫的女人抛头露面——你说他是不是糊涂了,是不是变得轻浮、好颜面了,把他名正言顺的妃子拉出去,像是展示珍奇宝贝一样展示给外人看!”
“没那么严重吧,”陈氏道:“他的意思会不会是让军士们看一看,后宫的女人都能操弓矢,更何况在军营里生活的人呢。而且这个英嫔的身世很值得一说的,能鼓励将士们打鞑子,保家卫国的嘛!”
“不知道随侍的文官要怎么参劾了,”李彩凤叹道:“还记得司马光谏阻上元节相扑的事儿吗,要是咱们大明的百官参奏皇帝带女人去校场的事情发生了,甚至闹大了,那咱们后宫的女人,都算上面上无光了。”
“应该不会的,”陈氏安慰道:“这女人能拉开二石的弓,恐怕大家都是当奇观来看的,说不得还称赞一声天生神力呢。”
“但愿吧。”李彩凤忽然问道:“你说是皇爷打发人过来跟你说的,说魏氏要随侍去京郊?”
“是啊,”陈氏道:“怎么了?”
“我看恐怕不是皇爷派人来的,”李彩凤道:“这是一个小伎俩。”
若是按照陈氏以前那个话多且见到不合心意就忍不住说道的性子来说,恐怕魏氏随军一事,她是觉得不合规矩的——而且憋着中秋节被下了面子的气,再听到这个,恐怕是忍不住要闹的,毕竟在潜邸的时候,陈氏就总是爱逞个嘴皮子痛快。
在大军开拔前陈氏叽叽咕咕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隆庆帝能忍吗——必然是要大发雷霆的,然后陈氏得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皇爷要是说给你听,为什么不说给我听?”李彩凤道:“这事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而且魏氏还住在景仁宫,在我东六宫的管辖范围内。这事儿明摆着是有人打着皇爷的旗号来挑事了——你还记着那个传信的太监什么模样吗?”
“不记得了,但是明摆着是谁恼恨我,”陈氏怒道:“我跟那滕祥,势不两立!”
“且让他得意一会吧,反正果报马上就来了,”李彩凤道:“你也犯不着为他生气,且看他什么下场。”
两个人在宫后苑走了一会儿,李彩凤便回了钟粹宫,陈氏也回了咸褔宫。
隆庆帝走后第二天,通政司的加急奏报就送到了宫城里——
俺答率数万骑入犯大同右卫镇川堡,东西分掠山阴、应州、怀仁、浑源等处。俺答将进犯,官军已侦知之,但总兵赵苛提兵远屯,参将方琦不予设备,游击施汝清畏缩不前,不发一矢,任其杀掠,致使俺答如入无人之境,攻陷堡寨九十三所,杀掠男女及创残数千人,掠马畜粮刍以万计。
如果这本奏报只是提及大同诸镇的失事的话,李彩凤也就不会这么头疼了,因为这本奏折的后面,提到了冯保。
说俺答在进犯怀仁的时候,正值监军冯保在怀仁督查粮草,他当即关闭城门,死战力守,俺答久攻不下,转道浑源的时候,冯保又带数百卒,出城击其左翼,竟然让他斩下四十多个鞑子人头,更值得一提的是,里面居然有个俺答的远亲!
在一片溃败的情势下,冯保的战绩就特别显眼了。
这可是个坏事了。
李彩凤坐卧不安,对胡嬷嬷道:“大同兵败,俺答如入无人之境,唯独冯保能守城击敌,不知道大同的将领们,要如何忌恨呢——这都是些骄兵悍将,跟京里的勋贵瓜扯着,我只恐冯保不留神要遭了暗算。”
“我看这次大同守兵的惩处一定会重的,”李彩凤道:“而滕祥素来想要插手御马监,如果他向陛下建议,重重赏了冯保,然后让他继续留在大同监军,再慢慢侵蚀御马监,最后寻个御史参奏冯保,一把将冯保捋下来,自己就能掌了这衙门了。”
“原先我还犹豫呢,”李彩凤道:“现在看陛下亲自阅兵,就知道狠抓戎政的心思了,滕祥一定会进谗言,说京营向来都是勋贵把持,腐化日久,如果效仿冯保监督宣大军队一样,在京营里也设置太监监军——我告诉你,皇爷十有八九会同意的,到时候,那些武将们,既恨冯保得了功勋赏赐,又恨冯保开了监军的例子,两头一合计,冯保饶是再伶俐,也斗不过这群虎狼的。”
胡嬷嬷倒吸一口冷气:“冯保危矣——可是滕祥既然会劝皇爷把冯保留在边关,他就不能从那虎狼之地跑出来啊。”
“对,上有滕祥压着不许他回京,”李彩凤道:“下有一群忌恨他已久的官兵们,要是有那心思恶劣的,匿住情报不说,把他往俺答兵锋正炽的地方派,他身边就是再多扈从,也当不过俺答的铁骑的。”
“那该如何是好?”胡嬷嬷道。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李彩凤冷静道:“抢在兵报送往京郊行宫被滕祥看到之前,调冯保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