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一了百当(1 / 1)
胡嬷嬷走进殿里的时候,李彩凤刚刚吐完一场。
怀孕是件遭罪的事情,李彩凤一直在呕吐中度过,最厉害的时候把喉咙咳破了,连水都咽不下,备受煎熬。
不过太医院的人就是有办法,用生姜、砂糖和青梅炒熟了,让李彩凤用醋和着喝下——果然有效验,不过也只是能止住一时。
李彩凤半躺在床上,觉得头嗡嗡地作响,满嘴都是酸味,偏偏吐完了之后胃里面又饿得生痛,又吩咐人去了小厨房拿吃的了。
胡嬷嬷给李彩凤擦了擦汗,道:“娘娘要是实在吃不下宫里的御膳,我就去宫外面找找有没有新鲜干净的小食,能调理胃口的那种,让娘娘少遭点罪。”
“算了吧,”李彩凤恹恹道:“尚食局和尚膳监的人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变着花样进膳,是我吃不下,吃了就要吐的。”
“你要是去宫外买了东西,尚食局的人都不安了,”李彩凤道:“本来就把她们折腾地人仰马翻的,现如今听说我吃每一道菜都有记录,晚上还一直开着大灶,难为她们了。”
“那是她们应该的,”胡嬷嬷打开一个布包,道:“这里还有针工局给娘娘缝制的软鞋,还有巾帽局给娘娘缝制的帽子,还算是有孝心。”
李彩凤一看到那几双大码的鞋子就忍不住想笑,可是一笑头又疼起来,只龇牙咧嘴道:“这鞋子做得跟船一样大。”
可不是吗,这鞋子看起来就很后世约摸41、42鞋码的鞋子一样,圆头高靴,里面衬的棉绒,外面的锦缎上绣着五毒艾虎,颇为精致可爱。
李彩凤现在各种孕期的症状都有——浮肿,抽筋和背痛,尤其是浮肿,在腿脚上显得特别严重。
这和荷尔蒙、孕激素和体内盐的摄入量有关,李彩凤本来想要少吃点盐的,可是白水煮出来的东西她更是吃了就吐。
还有三个月左右,李彩凤安慰自己道,这种痛苦就能结束了。
在生寿哥儿和娥姐儿的时候,李彩凤也吐过,但是没有这么严重,所以这次怀孕把她折腾地面色憔悴,体重不仅没有上升,反而瘦了一点。
“那个帽子是干嘛的?”李彩凤问道。
“睡帽,睡觉戴的,”胡嬷嬷道:“巾帽局的人说啊,把这个戴上,晚上头就不疼了。”
“哪里能有那么神奇,”李彩凤道:“太医让我点安息香都不管用的,这帽子里能加什么草药,比安息香还灵吗?”
一会儿几个宫人就提着食盒过来了,李彩凤让她们把小膳桌放到床上,她实在是起不动身子了,就在床上将就着吃了。
锦缠鹅、清蒸鸭,炒鲜虾,李彩凤一看端过来的这几盘菜,便控制不住地恶心:“端下去——挑着素菜和点心上了。”
宫人急忙撤了荤菜,把金丝吊葫芦、纯鲜扣菇,黄精木耳摆上,还有稷黍枣豆糕、仓粟小米糕外加一道百合汤。
李彩凤勉强吃了几口,还是觉得胃上一阵翻涌。
这时候一个太监在殿门口探头,胡嬷嬷便出去询问。
李彩凤把筷子放下,倚在枕头上平抑恶心的感觉,待稍微好一点,才吃几口。
胡嬷嬷带着那个小太监过来,道:“娘娘,这是尚膳监的于公公,来送吃食的。”
“劳你了。”李彩凤有气无力道。
那小太监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恭敬道:“马公公遣奴婢过来给娘娘送一道新作的吃食,娘娘且尝一尝,看能不能下饭。”
李彩凤本来不想吃的,但是又不好辜负做饭、送饭人的一番辛苦,便道:“拿过来吧。”
李彩凤看着面前一大盆饺子馅一样东西,不由得惊诧道:“这是什么东西?”
“娘娘,这是用猪、牛、羊各一斤剁烂成馅;虾米半斤捣成碎末;马芹、茴香、川椒、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捣成末;十两细丝生姜;腊糟一斤半;麦酱一斤半;葱白一斤;盐一斤;芜拂细切二两。用好香油一斤炼热后,将肉料一齐下锅炒熟的,”那小太监利索地说道:“可以直接食用,也可调以汤汁。”
李彩凤闻着这味道倒是鲜美,但是对这扮相极差的新菜没什么信心,问道:“我从没吃过这道菜,是你们马公公自创的吗?叫什么名儿?”
“这道菜有名儿,叫‘一了百当’,”于太监回道:“不是我们马公公创的,而是大学士张居正张大人创的。”
“跟张居正有什么关系,”李彩凤大惊道:“怎么扯上外廷了?”
“回娘娘,”于太监笑道:“今儿太子殿下在文华殿和张大人说话的时候,提到娘娘食欲不振吃不下饭,问张大人好不好去买宫外的吃食,张大人说去宫外容易惹人议论,还是用宫里的厨子放心。”
“然后张大人说,他记得前朝食单里有个记载,是专理妇人吃不下饭的,”于太监道:“然后写了这个方子,让人送到了尚膳监,这就是奴婢们按张大人的方子做出来的。”
李彩凤抱着怀疑的态度,用银勺舀了一勺——看起来确实恶心,因为这是褐色的、呈面粉泡水后的坨状,中间还看得到缝隙的那种。
李彩凤闭着眼睛把勺儿塞进了嘴里。
她试着咀嚼了下,味道确实挺好,里面的生姜、茴香味道掩盖了牛羊的膻味,肉质本身糜/烂易嚼,还有杏仁、红豆稍硬牙齿的感觉,若不看那卖相,倒算是一道风味独特的菜肴。
李彩凤连连吃了几勺,问道:“为什么取了个‘一了百当’的名儿,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也是这么问的,张大人说,这是阳明先生《传习录》里面的话,”于太监道:“‘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说是取个好寓意,自家解化,吃什么都消化。”
“张先生真是风趣,”李彩凤也觉得奇了,她吃了好几勺儿,胃上还真的没有翻腾,不由高兴道:“你们尚膳监也是辛苦了。”
于太监见李彩凤真能吃下,不由得惊喜道:“娘娘进地香,奴婢就放心了。真是造化,果然还是外廷的学士有学问,咱家做了不知多少道东西都没用,张大人一道菜,就管了大用了!”
“你们也不用菲薄,”李彩凤觉得精神大振,她发现这东西就着点心或是百合汤都能吃得下去,便道:“能做出这东西来,也不容易。我也没甚可赏的,就给尚膳监的公公们多加一个月的月银吧。”
“唉,”李彩凤叹道:“尚食局也辛苦,晚上给她们多添两道菜,一人一个吉事盒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晚上隆庆帝过来的时候,听到这个也是欢喜:“见你吃什么吐什么,还以为尚膳监的人不用心呢,你怀寿哥儿、娥姐儿的时候,也没见王府的厨子这么为难过。”
“是这一胎不安分,”李彩凤难得地吃了个饱,而且还没吐,所以也觉得高兴:“闻着荤腥就想吐,可是吃着白煮菜又觉寡淡,反正胃里面就是翻江倒海,片刻不得安宁。”
“那你今儿吃的那什么,一了百当,”隆庆帝觉得拗口:“这什么名儿,恁是难听——就吃得香了?”
“还真是奇了,”李彩凤道:“我吃这个胃里就不闹腾,拌饭、拌汤,还能就着吃几口别的菜,觉得特别香。”
“看来张居正是深谙其道,”隆庆帝道:“他的如夫人多嘛,自然了解。”
“说来奇怪,外命妇入宫时候,我怎么从没见到张居正的夫人?”李彩凤问道。
“他原配死了,续娶的那个在江陵老家侍奉他爹呢,”隆庆帝道:“张居正有五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是原配和继室生的,老四老五是妾生的——儿子多了就是好啊,听说他几个儿子天分都很高,看来张居正是后继有人了。”
“殷士儋不也儿子多么,”李彩凤道:“您这是发得哪门子牢骚。”
“对,殷师傅儿子也多,”隆庆帝点头道:“陈师傅也有两个好儿子,还有赵贞吉和李春芳——怎么偏偏是高师傅,子嗣这么困难呢?”
“你忘了李时珍是怎么说的了,”李彩凤决意提醒他:“李时珍说,毛病不在妻妾身上,在高师傅自己,高师傅那个脾气啊,没听李时珍细说呢,就把人轰出去了。”
“这也怪李时珍不会说话,哪有直说出来的?”隆庆帝扶额道:“这不是明说高师傅不行吗,高师傅能受得了吗?”
“当年他给你把脉,不也是说毛病在你身上吗,”李彩凤哼道:“你气虽气,但是还是听了他的话,我才有的寿哥儿。怎么他连你都说得,就说不得高师傅了?是高师傅自己,没有容人之量吧。”
“高师傅脾气是差一点,”隆庆帝辩解道:“但是李时珍难道不能拐个弯说话吗——哪怕是说需要高师傅也辅助调理呢,偏偏当着那么多后院的女人就直嚷嚷出来了。这是隐疾啊,哪能轻易宣之于口?朕也想不通,你说他要是给闺阁女子瞧病,瞧出个喜脉来,敢不敢当场说出来?”
“想必不会这般,”李彩凤笑道:“若是直说了,那女子名节不再,而他自己,是要被人污蔑的——这就是典型地讳疾忌医了,杀他的马,砸他的车,说不定还要被扭送官府呢。李时珍虽然直率,却也不是没心眼的人。”
“这倒是,”隆庆帝道:“不过朕每每瞧着寿哥儿、娥姐儿康健活泼,心里就感谢他,到底是吃了他的药,朕才有了两个长成的好孩儿。”
李彩凤的心忽然一软。
“还有你肚里这个,”隆庆帝道:“朕觉得自己还有福分得一个哥儿。”
“是哥儿自然好,可是生个姐儿,也不至于怏怏不乐吧,”李彩凤道:“反正如今后宫的姐妹们多了,我看都有福分给你生儿子。”
“她们哪能和你比,除了你,谁能给我生出寿哥儿这样的好孩子,”隆庆帝道:“我还特意跟她们说了,让少到你面前晃悠,你可要给我生个好孩子。”
“我说她们怎么不同我亲近,平日只在初一过来请个安便走了,”李彩凤道:“原来是你吩咐的,这样可损了我名声了,她们想必是觉得我高高在上,不乐意同她们处呢。”
“你本来就是高高在上,”隆庆帝道:“将来她们都指着你过活呢。”
李彩凤心里怵然一惊,面色却一点都没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不乐意听。这后宫的女人,能倚靠的就只有陛下您一个罢了,谁不盼望您长长久久地,大家都过团圆日子呢。”
隆庆帝微不可查地松口气,道:“朕也这么想啊,可是看着这新进宫的妃子们,怎么就觉着朕好像老了许多似的,力不从心了。”
“哪有?”李彩凤故意道:“皇上龙精虎猛,正值壮年呢——您要是不行,那臣妾肚子里的孩子,是打哪儿来的?”
隆庆帝哈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滕祥也是这么说的,可见朕果然是多心了。”
“看陛下神采飞扬,想来是对明天的大阅胸有成竹了?”李彩凤奉承道:“臣妾也想看陛下着戎装的样子,那定然是神武非常。”
由张居正率先奏请的“大阅”,就于明日在京城北郊举行。届时文武百官都要参加,为期十天,参阅者整整十二万。
“朕也由衷期盼明天呢,”隆庆帝用梦幻般的声音道:“旌旗十万,六师云拥——朕也想看看,我大明的军队,还是不是太/祖高皇帝统一宇内的那支军队,还是不是太宗陛下扫清漠北的那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