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姻教风闲(1 / 1)
钟粹宫里。
“我听说贵太妃身体大好了,是吗?”李彩凤问张鲸道。
“是。”张鲸回道:“贵太妃今儿在慈庆宫升座,并请了几个太妃一起,唤来了春禧殿的秀女们。”
“怎么说?”李彩凤道。
“贵太妃说她这一阵子生病,没见这些秀女们,说得甚是客气,”张鲸道:“又问她们《女诫》学了多少,女红如何了,在宫里住不住地惯。”
“这二十七八个秀女,贵太妃都视之如一吗?”李彩凤问道。
“有嬷嬷们专门称赞的,贵太妃请上来单独问话了,”张鲸道:“果然就是陈矩先前和奴婢指出来的那□□个,不仅姿容上等,更兼努力上进,若是书不好的,女红一定不差;若是女红稍有不足的,一定礼仪规矩上特异。”
“据你观察,贵太妃和其他几位太妃,对哪几个青眼有加?”李彩凤问道。
“这个奴婢不好说,毕竟贵太妃是第一次阅看,”张鲸道:“但是奴婢觉得,秀女中的那个秦氏,秦嬅——除了文贵太妃不太喜欢之外,其他太妃都很满意。”
“你怎么知道的?”李彩凤问。
“这个秦氏,其质秾粹,四书、经史、女红、书画琴棋,样样俱佳,”张鲸道:“太妃问起时,说曾祖曾为太仆寺卿,祖父亦有秀才功名,只是到了她父亲这一辈,没有再读书,家道中落了,不过诗书传家,还有一点文风尚在,所以她说到了宫中,见了翰墨心生欢喜——女史也说秦氏识字读书,殆有天授。”
“奴婢也查过这个秦氏的籍贯,确如她所言,”张鲸道:“几位太妃的满意之色,都溢于言表。只有文太妃,说这般好资质,何不去做女史——莫名刁难了几句,不过倒也没有太失分寸。”
“世上是有神童的,我也见过过目不忘的,就是寿哥儿小时候,也有几分灵醒,我教给他的大字,也是一遍就会,”李彩凤道:“但是既然说是神童,那就是在小时候才有这本事——秦氏都十六岁了,说是以前没见过笔墨,进了宫之后才开始学,居然也能过目不忘——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这么蹊跷呢?”
“娘娘,奴婢上次就说,这秀女秦氏,恐怕是个心大的。”张鲸道。
“心大就心大吧,”李彩凤道:“这选秀啊,总要生一点幺蛾子,不刮妖风还稀奇了呢。”
“你刚才说文太妃不喜欢她,我倒是明白一点。”李彩凤沉吟道:“当年文太妃伺候蒋太后,蒋太后许诺她把她赐给世宗,没想到嘉靖十年大选,那一届的秀女太出彩了,其中方皇后,和如今的沈贵太妃,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最初蒋太后也是很喜欢沈贵太妃的,但是宫里什么事物都没个长性,”李彩凤就隐去了其中的一些事,道:“文太妃也如愿以偿地成了世庙的妃嫔——但是她和贵太妃的龃龉,直到今天都还在。”
张鲸点头道:“当年的沈贵太妃,确是资质曼丽,颇通文墨,更兼祖父为官,父亲耕种,竟与这秦氏一模一样。”
“所以文太妃见着这秦氏,恐怕是想起了这旁边坐着的沈贵太妃,心中有刺是应当的,”张鲸道:“可是奴婢看了,沈贵太妃并没有过多地流露对秦氏的喜爱,和其他几名秀女,并无分别。”
“沈贵太妃自然也是喜欢她的,只是她不肯为了一个日后不知道什么成就的小秀女,得罪我这个地位已经不会动摇的贵妃罢了,”李彩凤道:“贵太妃聪慧,知道出头的椽子难做,当年她几经苦难煎熬过来了,这样的传奇是不可复制的——她是看出了秦氏的心思,心思也很矛盾罢了,因为她既想看到一个人变成自己,又不想看到一个人变成自己。”
张鲸微微叹了口气,觉得女人的心思真是太复杂。
“还有谁得了贵太妃的称赞?”李彩凤问道。
“几个读书习字快的,赵氏、董氏,都得了沈贵太妃的几句夸赞,”张鲸细数道:“文贵太妃夸赞了李氏、刘氏,因为嬷嬷说这二女礼仪学得最认真。”
“嗯,文贵太妃当年就是女官,自然注重礼仪,”李彩凤道:“还有呢?”
“寿太妃喜欢马氏,”张鲸道:“因为马氏身上佩了个容臭,刺绣很精妙,寿太妃便问那个图案从何学来的,马氏说是自己想出来的。离得远,奴婢没看清楚是什么图案,想来是与宫中刺绣图案不太一样。”
“寿太妃喜欢心思灵巧的人,”李彩凤道:“马氏佩戴一个民间图案的容臭,心思果然不一般。”
“靖太妃瞧上哪个了?”李彩凤问道。
“这正是奴婢要仔细说给娘娘听的,”张鲸道:“靖太妃瞧上魏氏了。”
“奴婢先前曾说,魏氏能操弓矢,”张鲸道:“果然在太妃们问话的时候,这个魏氏便承认了。”
“魏氏说,她本是宛平县的寻常百姓,祖上白丁,都是以耕种为生,”张鲸道:“但是隆庆元年土蛮部进犯的时候,她兄弟刚好在滦县,遭了兵祸,死无全尸。”
“她爹年老多病,她为了宽慰她爹,便把这个消息隐瞒了,”张鲸道:“但是她家算是绝后了,这个魏氏日日饮恨,从里正那里听到朝廷有意征兵,竟然想效仿花木兰上战场杀敌去,恰好一个武师经过她家,她便想拜他为师学习武艺——”
“这武师就没见过女子还要学武的,便哄着她买了自己的一把弓,教了怎么拉弓上弦之后,便对她道什么时候能左右手拉开两石的弓,便教她学武。”张鲸道:“这魏氏竟然真信了,每日除了洗衣造饭,就是开弓上弦,最后竟真让她拉开了两石的弓来。”
李彩凤讶然。
一石弓的弓力,是足足一百二十市斤,那两石弓,就是二百四十斤啊——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是怎么逼着自己练出来的呢?
要知道,现在团营里的军士,不过也就是能拉开一石弓而已,只有弓箭手,才有两石或三石的力气。
“太妃们都不相信,便让人从御马监寻了个紫杉木的大弓来,一百五十步外扎了个靶子,让魏氏当场习射,”张鲸想起那场景也不由啧啧道:“果然三矢全部中的——真是令人称叹!”
“没想到还有这等异事,”李彩凤听罢也不由激赏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当时太妃要赏,魏氏陈奏道,不须赏,报国杀敌,虽死不弃,”张鲸低声道:“靖太妃问道,尔何决意如此,岂不念高堂年老?魏氏道,本欲待孝养送终之后,从军杀敌,彼时已无后,入军户无子孙可累。然宫中贵使至,君命、父命皆难违,是以入宫。”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李彩凤感叹道:“魏氏本有奇志,奈何却被困在这宫墙里,惜哉!”
张鲸道:“花木兰的事迹,不过是南北朝的叙事诗,史中并无明确记载,魏氏实在是异想天开——别说在进军营前要例行搜身,就算是进了军营,也有千百种方法能甄别她是个什么身份,女子进军营不祥,国朝不需要这样的女人。”
“你这是什么话?”李彩凤忍不住道:“难道前朝的冼夫人、梁红玉,都不是名垂青史的好例子吗?”
“她们是好榜样,”张鲸低头道:“但是本朝出了个唐赛儿,这时候再说什么女子从军,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李彩凤顿时一激灵。
唐赛儿,这个白莲教的女首领,让太宗花费了数年时间、数万兵力才剿灭的匪首,不就是个能持剑、能操弓矢、甚至被传还能撒豆成兵的女人吗?
“真要论起来,没有唐赛儿,山东百姓也是要反的,”李彩凤道:“永乐年间,北修皇城,南修武当,南粮北调,还开挖运河,先后在山东征调数十万民夫,加上水旱灾害,瘟疫流行,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家家封门绝户,这难道不是太宗皇帝为了泄私怨,把百姓生生逼反的吗?”
太宗朱棣,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兵锋所至,几乎是所向披靡。唯独在山东,遭到了沉重的打击,还差点没命。
但是朱棣是个幸运的人,他生生辟出了一条捷径,攻占了南京都城,当了皇帝。尔后,他深恨山东百姓不肯依附自己,所有的民夫,都从山东抽调,所有的灾年,山东从不蠲免赋税。
十年时间,山东几乎没有生民之乐,先是战乱,后是盘剥,山东不反,谁还反呢?
偏偏一百五十年之后的嘉靖帝,最肖太宗,也把个山东,看成白莲教老巢,将祖籍山东的宫人,一声不问地全塞进倪衣局里,任其自生自灭。
“亏得咱们这位陛下,是个仁君,不喜他父亲乾刚独断,要是先帝选秀选出了魏氏这么个人,不下狱凌治问出主谋,绝不会干休的。”李彩凤道:“我看陛下一直注重兵事,关心前线战事,这时候有个情愿奔赴沙场报国杀敌奇女子,反而是件好事呢。”
“靖太妃在先帝时候有宠眷,不就是因为她有一种男儿不及的豪爽之气吗,”李彩凤笑道:“看到英武的魏氏,她自然是欢喜的。”
“好了,不说后宫的这些事儿了,”李彩凤道:“说说外廷吧——赵贞吉半月前入了阁,你进了司礼监,自然能和阁老们打交道。你倒是说说,这个赵贞吉怎么样?”
“赵阁老啊,”张鲸露出一脸愁苦之色,道:“却是个难相处的人呢。”
“跟高拱一样,眼里难容人,以才气自负,”张鲸诉苦道:“奴婢每次去,小心谨慎什么话都不敢说,但是还要被赵贞吉揪住训斥一番,张口闭口的阉人、竖子,服侍他的宦官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不想跟他处。”
“奴婢以为他只是看不清我们太监罢了,”张鲸道;“没想到他连同是阁老的张先生也敢呼来喝去地,把张先生唤作‘张子’,那些端茶递水的活儿,都让张先生干——奴婢真是替张先生难受呢。”
“赵贞吉真这么做?”李彩凤讶异道:“他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居正是武英殿大学士——论殿阁,武英殿高于文渊阁;张居正还有太子太保的头衔,品级也比他高,更何况——按入阁时间顺序,他的排名低于张居正的啊!”
“没错,真论起来,李春芳之后,应该是张先生了,”张鲸道:“陈以勤陈大人,只是太子太保,可张先生,还有少保的头衔呢。”
“陈以勤年高,当年入阁时候,就排在张居正前,”李彩凤道:“皇上会给他加少傅的。”
“只是这个赵贞吉,居然这般好刚使气,真是没料到啊,”李彩凤摇摇头,不由笑起来:“也是,李春芳一手妙棋,把赵贞吉的脾气摸透了,调他入阁,本就是为了给张居正难看的。”
“我看这个赵贞吉,脾气不好,眼里不能容人,”李彩凤道:“但是皇上用他,是有原因的。”
“我本不太明白,但是思考再三,终于想明白了,”李彩凤道:“赵贞吉是徐党,皇上为了让高拱复相,先提拔了徐阶遗留的人,作为交换,百官对高拱回来之事,不能激烈阻拦。”
“朝政大事,非得精心计算,才不至于雾里看花,”李彩凤叹口气道:“可是我月份大了,不能多思多虑,所以还要靠你帮衬了。”
“能为娘娘分忧,奴婢万死不辞。”张鲸道。
隆庆三年八月初四,隆庆帝册魏氏为英嫔,秦氏为淑嫔,李氏为德嫔,刘氏为庄嫔,董氏为端嫔,马氏为惠嫔。
并册王氏、赵氏、庄氏、李氏、于氏、叶氏为美人——东西六宫,各有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