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漫不经心(1 / 1)
“对,朕正要和你说呢,”隆庆帝道:“这第五轮的选阅,恐怕要往后推一推了。”
“前几日沈贵太妃生了病,太医说要静养一段时日,”隆庆帝道:“况且五月是恶月,诸事不吉,不宜嫁娶,朕想这选妃的事,就缓到六月份再说吧。”
“也行。”李彩凤道:“让嬷嬷们好生照料和引导秀女们,都已经进了宫了,不差这一两个月。”
“我还有一事要说。”李彩凤道:“自从秀女四月进宫以来,月膳底账已经结出来了,刚送到我这里,我仔细看了一下。”
“第三轮精选过了之后,余下的这三十名秀女,原是按照六品女官的份例给的——每人每日猪肉十斤,羊肉十斤,猪肚二个,羊肚二个,鸡子十个,面二斤,香油三两,黑糖二两,面觔一斤,菉笋八两,□□四斤,豆腐四连,胶枣一斤,豆菜一斤,共银六钱八分五厘六毫二丝,每月共银十九两八钱八分二厘九毫八丝。”
李彩凤有意打量隆庆帝的神色,果然渐渐不耐烦起来。
“果然这打算盘的事儿您是不喜听了,”李彩凤便道:“其实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儿,我觉得这份例有点低了,我想给她们换成嫔位的份例。”
“算了吧,别娇惯了她们,”隆庆帝果然释去了隐藏的一丝犹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三十人里面是要淘汰一大半的,吃惯了嫔位的份例,再换成宫人的——肯定要怨愤。”
“不过是每天多几钱银子的事儿罢了,天气热起来了,总不能天天大鱼大肉的吃吧——您看这秀女的例菜里,有多少蔬食?”李彩凤道:“您不会是担心这些女子最后都吃胖了,身材肥硕,不复细腰了?”
“那倒不是,”隆庆帝笑道:“也罢,就依你吧。”
“我瞧瞧这嫔位的份例里有多少菜——”李彩凤翻开宫膳一瞅,道:“香荩八两,蔴菇八两,绿笋八两,石花菜一斤,黄花菜一斤,大茴香四两,木耳八两,还算可以。”
“就按这个来吧,从今儿吩咐下去,每个秀女每天还能得个大吉盒儿,里面把荔枝换成榛子,栗子也不新鲜了,换成桃仁,加上桂圆、熟枣和杏仁,”李彩凤随手拿起一支羊毫小楷笔,写了个条子:“让尚食局去办吧。”
寿哥儿在一旁看到李彩凤写字,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隆庆帝问道。
“儿子就是觉得阿娘的字迹,自成一体,别有风格,”寿哥儿一本正经道。
隆庆帝忍不住笑起来:“你娘的字儿吧,确实挺奇怪,乍一看,像是刚握笔的蒙童,连左右都不对称,但是仔细看了,却觉得外厚内细,笔力健旺,意气连贯,字虽然丑,但是气韵却足——朕一直想问,你是临摹谁的帖子练成这样的字的?朕平生也见过那么多不同的字迹了,颜柳赵欧王,不管什么字,朕都能看出师承哪一家,唯独你的字,就像是自己创出来的,奇怪的很。”
李彩凤的毛笔字,是她在大学里没事干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颜柳赵欧王,她一度都不爱,她最开始也摹写了颜体,但是根本没有成效——她索性不听别人的建议了,自己寻了启功的书法,日复一日揣摩,渐渐悟出了一点真意来。
启功的书法,最奇特的地方,就是每个字不按对称结构走,如果在米字格上临写,就会发现重心聚处并不是在格的中心点,而是在距离中心不远的四角处,李彩凤很喜欢这一点,觉得自己的字不用被拘束——
然而当她临到一定时候,却觉得启功书法的秀媚典雅自己没学到,偏偏把这个不按对称走的特点学了个十成十。
关于自己笔力健旺一事,徐姑姑早先曾说过她笔锋过厉,遒劲开张,得了颜真卿的神、未得其形,因为那时候,徐姑姑看了她的一笔烂字,以为她根本没临过字帖,逼着她练起了颜体,最后的结果就是练成了既不像启功,也不像颜真卿的字。
但是隆庆帝的书法鉴赏水平明显是要高于徐姑姑的,他就觉得李彩凤这笔字很有特点,纵横聚散颇有自己的风格。
“个人有个人的风格,若非要论个师承哪一家,”李彩凤笑道:“那国朝的举人、进士用的馆阁体,都是师承沈度了。”
“这倒是,”隆庆帝道:“本朝开科选士,皆用馆阁体答试卷,务求工整。字写得欠佳者,即使满腹经纶,也会名落孙山,你看那馆阁体,惟求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写得像木版印刷一样,让朕看得索然无味。”
这事儿可没法补救,李彩凤暗道,就是后世大大小小的考试,一笔好看的字都要有个印象分,中小学生也要临硬笔字帖呢,更何况是科举考试大如天的本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李彩凤道:“考生若是凭自己的心意去写,能看懂还好,若是字迹模糊古怪,辨认起来不知道多费劲,更有考官喜欢凭字体推测考生性情,在字体上被刷下去多亏啊?”
“馆阁体,馆阁体,”隆庆帝叹道:“说实话,在开科取士一事上,什么都是文官说了算啊,连字体,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听内阁的话啊。”
当然,文官死死抓着选用人才这条道路,抱成团对抗皇权啊。
说来说去,还是两千年的帝制太牢固,任何试图摧毁或改变这种制度的人或阶级,都太难太难,而他们辛苦凝结的一点成果,总是会轻易地被反应过来的皇权反扑。
“父皇喜欢赵孟頫的书法,儿子喜欢王献之的书法,”寿哥儿道:“那阿娘喜欢谁的书法呢?”
“我要是喜欢谁的书法,至于把一手字写成这样吗?”李彩凤笑道:“你说你喜欢王献之的书法,那可不好写啊。”
“儿子已经能临出《鸭头丸帖》前三个字了。”寿哥儿不服气道。
“那你算是用心了,你用的是养性斋的原帖还是摹本?“李彩凤问道。
“原帖,”寿哥儿道:“我很小心的,而且这帖子字少嘛。”
《鸭头丸帖》一共才两行15字,但是字字曲直结合,有刚劲之美;又有圆转外拓的曲笔,特别是墨色有枯有润,以润取妍,以燥取险,极有节奏起伏。
“张先生怎么说你的字?”李彩凤问道。
“张先生说我过于追求古意,让我多看看本朝书法大家的字。”寿哥儿道:“比如文徵明的。”
“文徵明是书画双绝的集大成者,确有值得学习之处,”李彩凤点头道:“你看了他的哪个帖子?”
“《停云馆帖》,”寿哥儿道:“我觉得文徵明的字迹,疏密匀称,有点黄庭坚的意思。”
“这帖不好,”隆庆帝道:“这是文徵明的儿子文彭、文嘉摹勒的,不要临这个。”
“我知道,”寿哥儿道:“张先生也这么说,他给我看的是《停云馆言别图》上文徵明的款识。”
“是真迹吗?”李彩凤问道:“张先生收藏的?”
“是,”寿哥儿瞅了一眼隆庆帝,道:“张先生说是他的老师徐阶赠给他的。”
“徐阶就是爱附风雅,”隆庆帝道:“明明是居庙堂之高的宰相,偏偏脱不了一身的书卷气,还特别爱讲学,光王学的讲座,他就举办了几十次。”
似乎按照隆庆帝的意思,一个人当了宰相之后,要摒弃所有的个人爱好,变成一台高速运转的国家机器了不成?
真是莫名其妙。
李彩凤便岔开话题问寿哥儿道:“贵太妃生病了,你去看望了吗?”
寿哥儿点头道:“儿子去看望了,宁安姑母让儿子不用进内殿,说里头烧着艾草,味道熏人,儿子问了太医,说贵太妃不是大病,只需静养。”
“儿子还见到了表兄,”寿哥儿道:“他也在慈庆宫侍疾。”
沈贵太妃的养女宁安公主,下嫁李和,生子李承恩,隆庆元年进封长公主。
“承恩是个好孩子,”李彩凤点头道:“陛下,要是让他当寿哥儿的伴读,您觉得怎样?”
“伴读?”隆庆帝惊讶道:“你是想让承恩跟着寿哥儿进文华殿读书吗——怎么可能!”
连寿哥儿也觉得惊讶了,扭过头来看着她。
李彩凤觉得有点不对劲:“明年寿哥儿就出阁读书了,难道不该有伴读啊?”
“你说的伴读,是我说的伴读吗?”隆庆帝道:“只有侍讲学士和他的伴伴,才算是伴读,你说的承恩,只能算是外戚子——就算是英国公的世子,也不能参听日讲的。”
李彩凤暗道一声惭愧,自己居然不知道这个礼仪。
也是,汉人正统皇朝中,最注重嫡长两个字,有嫡立嫡,无嫡就是长,再没有别的说头,绝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要拉拢什么武将、勋贵,获取他们背后的支持——因为只要是嫡或长,就代表着正统,自然有一大批人向你靠拢。
就是在清朝,前期确实不注重这个嫡子,好几任帝王都不是嫡子或长子,但是在融入中原的过程中,却渐渐被儒学影响——比如说,康熙的太子就是嫡子,乾隆的两个嫡子均是早夭,他常常感叹他爷爷康熙就是没立成嫡子,自己居然也没这个福分。
直到道光皇帝即位,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即位了,咸丰,也是皇后所出,身份上加分,居然胜过了鬼子六,再往后的同治帝,是长子,他是个独苗苗。光绪帝,也是嫡长出身。
所以李彩凤先前盘算的,都没用处了。
“看来你是不清楚了,我给你讲讲这里面的规制,”隆庆帝摊开手掌,道:“明年寿哥儿六岁,按例就要出阁读书了,须置文华殿大学士一名,以辅太子;设詹事府詹事二名,掌统府、坊、局之政事,少詹事佐之。”
“讲读之事,左春坊庶子、谕德、中允、赞善各奉其职,此外还有洗马、校书、 正字等官员,都是给他配置的贤臣。”隆庆帝道:“日讲,就是早朝退后,东宫出阁升座,让他的伴伴以书案进读告知讲官,讲官开始授课——这讲官也要分东班和西班,一般是东班讲《四书》,经史则由西班侍读讲解。到巳时左右,各官再入,看他把先前讲解的东西记熟了没有,最后的大字是由他的伴伴监督,写完之后,下午才能练习骑射。”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寿哥儿早早读书了吧,”隆庆帝道:“六岁之后,一点空闲时间都没了,你还不让他放松一下,两岁就给他开蒙——张居正经史固然娴熟,但是怎么比得上众多端良重望的大臣?”
“您这是怪我了,”李彩凤道:“让他早一点习字难道还错了不成?寿哥儿在你面前第一次背了《孝经》,你不也高兴地赏赐了张先生许多事物?”
隆庆帝“咳咳”两声,道:“就是张居正不教,寿哥儿的伴伴也必然会教的。”
“说道他伴伴,我倒想起来,”李彩凤道:“张鲸是陈宏的徒弟,办事牢靠,为人实诚,我是放心的,但是他一个人还兼着司礼监的文书,虽说滕祥在吧,司礼监不缺他这个人,但是人都有个上进心,今年不是空出两个秉笔太监的职位吗,我看他也未尝不想争一争——这样首尾都要顾着,我瞧着不适宜。”
“那你的意思是?”隆庆帝问道。
“他还是作寿哥儿的伴伴,但是平常就让他在司礼监供职吧,”李彩凤要知道朝政就需要张鲸进入司礼监,“我另瞧上了个不错的太监,可以把这人调到寿哥儿身边服侍。”
“谁啊?”隆庆帝和寿哥儿同声问道。
“就是那个负责第三轮选秀的那人,叫陈矩的,”李彩凤道:“我瞧他办事机灵,为人也老成,也是进修过内书堂的,让他去寿哥儿身边服侍,没什么问题吧?”
隆庆帝暗叹一声,女人的心眼真是针鼻大小——陈矩不过是挑出来十几个美貌的秀女,她就不乐意了,要把陈矩调出来。
可巧的是,李彩凤看出来了隆庆帝的想法。
她忍不住心里大大地嘲笑了一声。
你这样想就想去吧,反正陈矩这个有潜力的人才,是她李彩凤挖掘出来的。
看到隆庆帝还有犹疑的神色,李彩凤便轻描淡写道:“今早上我胃里不太舒服,叫了太医给我扶了脉。”
“太医说什么?”隆庆帝漫不经心道。
“太医说,我有喜了,一个多月了。”李彩凤也漫不经心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