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以正对奇(1 / 1)
钟粹宫里,李彩凤看着面前的张鲸,道:“说吧。”
张鲸便道:“原来京营兵每三年由陛下派遣司礼监太监一人阅视,今日早朝后得来的消息,说皇爷决定亲自大阅,故遣太监阅视事作罢,以后如例。”
“这是谁提出来的?”李彩凤问道。
“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张大人。”张鲸道。
“是他?”李彩凤微微一讶异之后就点头道:“也该是他,我记得他去年上的折子——《陈六事疏》里就提议让陛下亲自阅兵。”
“伏乞勒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贵,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
“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从正统之后,武备渐渐松弛,京营每三年一次的阅兵由原来的皇帝亲阅,变成了改派司礼监太监阅视。但是如今张居正第二次提出了让皇帝亲阅的请求,可见张居正把兵部的改革,认为是所有改革里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时不我待的一环。
李彩凤想起自己在张居正的《陈六事疏》中看到的: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
莫重于、莫急于,果然如今和俺答的胶着战刺激到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啊。
“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发励激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
张居正担忧的,是大明在边防上面,没有进取开拓的决心,只有被逼急了才知道保家卫国,能苟且偷安就绝不主动出击——所以虽然朝廷上下一致盼望“早破北虏”,但是往往事与愿违。
“这个建议,有多少人赞成,有多少人反对?”李彩凤问道。
“兵部认为,‘当戎务废弛之秋,正四方改观易听之会’,大力支持张居正的建议。”张鲸道:“给事中骆问礼则表示反对,认为大阅古礼,非今时所急。大学士赵贞吉也不赞同,说阅兵一次,所耗银钱万两计,不知有何益处?”
“真是奇了,”李彩凤道:“兵部,一直都是杨博、王崇古这帮山西人把持,前面徐阶秉政的时候,调了一个王国光去,什么下场你也知道,虽然揪出了行凶的人,也砍了头,但是王国光也没颜面任职兵部了,自请去地方工作了。”
“张居正是徐阶最得意的弟子,杨博看中的继承人则是张四维——是什么,让他们居然能联起手来,难道……”李彩凤不由得暗自揣测:“难道张居正真有这么欺师悖祖,居然联合了杨博,把徐阶赶下台?”
“看兵部居然如此支持张居正改革,应该是杨博授意的,”李彩凤心想:“杨博不会轻易在一个人身上给予太多的信任,除非是张居正在借用杨博的力量的时候,给杨博纳了投名状,或是张居正更深算一点,故意露了一个天大的把柄给杨博。”
不管是那种,李彩凤都看出,外廷的斗争,更加倾荡了。
但是李彩凤总觉得自己想得还是不够全面——到底漏了哪个地方呢?
李彩凤决定再仔细问一问张鲸:“皇爷一向优柔寡断,怎么今儿一下子这般断然?”
“皇爷本来默不作声,”张鲸回想道:“十几个言官跳出来吵嚷,皇爷也没叫止。但是、但是赵贞吉大人激烈反对后,皇爷却好像一下子下定了决心。”
“赵贞吉是徐阶的人啊,”李彩凤清楚这个,道:“当年皇爷要去天寿山祭陵,徐阶屡次三番不允,如今皇爷本还没有下决心去大阅呢,赵贞吉先咄咄逼人起来,让皇爷想起了徐阶的逼迫——所以他偏要和赵贞吉反着干。”
“娘娘,”张鲸支支吾吾道:“可是下了朝之后——皇爷去了经筵,首辅大人、首辅大人在经筵上,忽然推举赵贞吉大人,说是赵大人明肃经史,与杨升庵、任少海、熊南沙,并称蜀中四大家,甚至得到了先帝的赞扬。”
李彩凤觉得自己的手心沁出了汗来。
“你接着说,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李彩凤道。
“于是皇爷来了兴致,请赵贞吉大人讲一章经学,赵大人便慨然站起,讲了禹谟之后克艰章的一节,言辞铿锵,文采动人,”张鲸也觉得这几件事非同一般,便细细道:“皇爷听得非常高兴,深为动容,筵席后独独赐给赵大人一件斗牛服。”
“李春芳和赵贞吉居然搅到一起去了,”李彩凤忽然恍然:“是我糊涂了,李春芳和赵贞吉本来就是徐党啊。”
“前段时间,我听说朝上有风声,说皇帝不太喜欢赵贞吉,准备要把他调到南京六部养老去,是吗?”李彩凤问道。
“是,都已经廷推好了,推赵贞吉为南京礼部尚书,应该是下个月启程赴南京。”张鲸道:“虽然有几个御史反对,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作用。”
“那你就看着吧,如果从今日之后还有御史说赵贞吉不宜去南京的话,皇上应该会顺水推舟把此人留下了。”李彩凤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春芳确实是个老实人,但是他要是真的什么手段都没有,也坐不上这个首辅的位置——要知道,他毕竟在嘉靖帝身边,呆了十几年啊,撰写青词,比道士还要亲近。
在帝王身边服侍,伴君如伴虎,在严嵩、徐阶都有说错话、办错事的时候,独独这个李春芳,被嘉靖帝另眼相看,认为在百官之中,唯有他算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重剑无锋,李彩凤想起这句话,这应该可以形容李春芳。
这个人忠厚,德行很好,就连徐阶在力推张居正上位的时候,也曾告诫过张居正,你是第三任的首辅——意思就是,要等李春芳致仕之后,你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徐阶门下,将要出两个首辅,这三个人前后秉国二十年——徐阶应该是得意非凡了。
现在看来,唯有徐阶,深知这两个学生的脾性。
他跟张居正说那话,并不是讲究一个顺序,而是徐阶知道,李春芳不是无能,是不想有作为。
李春芳是深明保身之道,因为太多有主见的阁臣,下场都不是太好。
这两个学生,李春芳学到了徐阶的“和”,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阴重不泄”。
当张居正咄咄逼人,让李春芳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终于要出手,压一压张居正的势头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张居正和杨博黏到一起,李春芳这个敦敦君子就看不下去了,他之所以没有出声,是觉得张居正的手腕是掰不过徐阶的——然而世事难料,徐阶自己下台了,李春芳就在没有准备中,当上了内阁的首辅。
他是要恨张居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呢,还是要谢张居正把一尊大佛从头上搬走了,给自己成为首辅的机缘呢。
要知道,徐阶不过六十多岁,严嵩八十多了,还能处理国事呢,徐阶也可以在内阁再呆上十几年。
真是行家出手,让人拍案叫绝啊,李彩凤暗道,张居正爱用阴谋,更喜欢结交内宦;而李春芳,走得就是堂堂正正的明路子,俗称“阳谋”。
以正对奇,以阳面阴,孰胜孰败,一目了然。
张居正恐怕也想不到吧,自己甚至打败了老师,却在李春芳这个老实人身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今年七月之后,按例要增补阁臣。”李彩凤道:“李春芳好本事,我看这个赵贞吉,一定会入阁了。”
因为徐阶让隆庆帝感到不快,但是当赵贞吉这个老头,站起来慷慨激昂的时候,隆庆帝一定想到的不是徐阶。
他想到的是庚戌之变后,百官廷议,日中没有一个人无敢出一言的时候,只有赵贞吉站出来,也是这样慷慨激昂,说宣谕诸将士力战为请。
然后此人受命出城犒军,一个文官,从没有骑过马的文官,把自己绑在马背上,出城犒赏军队,激励将士们抗击敌人。
你看,赵贞吉不是厌恶军队的武夫粗人,他如果真的重文轻武的话,那年多少武将龟缩不前,而赵贞吉却做了他们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隆庆帝还会想到一个人,两个人都喜欢侃侃而谈。
高拱。
李彩凤见识到了一次精彩的政斗。
与这些混迹朝堂的人比起来,说真的,后宫那一套,真的不够看。
她又想到了下个月就要进行的选秀了。
张鲸好似看出了李彩凤的想法,道:“娘娘,今日监察御史王得春奏请清宫闱。”
“什么清宫闱?”李彩凤不明白。
“说是累年选入的宫人充满掖庭,其中老弱出闭者未免抑郁愁怨,宜悉简出。”张鲸道。
外廷的言官,想让宫里的老弱宫人,都回乡去?
以前李彩凤一直觉得这是一项善政,但是如今她不这样觉得了。
她正要说话,就见寿哥儿抖着手腕跨进殿里,他想来也是听到了张鲸刚才说的话。
寿哥儿道:“这个可不能听从!如今宫中虽有宫女子两万,但是侍奉太妃们,执掌六局一司,还有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尚且不够,更别说要放她们出去——而且有些宫女年纪大了,年老色衰,出去也找不到人家,而且可能还没饭吃。”
李彩凤把寿哥儿搂过来,仔细地打量他。
“怎么了,我脸上沾了墨汁了?”寿哥儿被看得莫名其妙,用手擦了擦脸。
“没有,我看看咱们的寿哥儿,如今真是长大了,会考虑问题了。”李彩凤笑道:“你说的很对。”
以前自己觉得放出宫人,让她们和亲人团聚,是好事儿。但是当她真正明白了宫女子的处境之后才知道,这些宫人八九岁就进宫,幽闭几十年,早都和父母亲人断绝关系了,想查访也不是容易的事儿——更何况,所谓放宫人,放出去的都是年老的人,这些人在宫里呆了一辈子,突然把她们赶出去,无依无靠,更没有人求娶,只有冻饿街头的下场。
寿哥儿能明白这些,可见平日留心观察过,也很有主见。
“娘娘,殿下,”张鲸道:“但是皇爷准从了。”
“啊?”寿哥儿惊讶道:“不行,我要跟父皇去说,不能把她们放走!”
“别去,”李彩凤拦住他道:“你父亲是有私心的,你去劝,只会让他恼羞成怒。”
这是第一次,李彩凤当着寿哥儿的面,说隆庆帝的不好。
“你父皇马上就要全国选秀了,”李彩凤不咸不淡道:“到时候要是惹来言官不满弹劾的时候,你父皇就可以拿出王得春的奏折,说已经放出多少宫女,宫里没人侍奉,就可以大肆充盈宫闱了。”
寿哥儿呆呆地看着李彩凤,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