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江牙海水(1 / 1)
滕祥伺候隆庆帝安寝后,踱步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看到他,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太监、宫人都低头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宗——”滕祥确确实实感到了得意非凡。
他的夙愿实现了——从进宫看到了司礼监掌印威风的他,就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割舍下来,那么出路就只有一个,他要做太监里面的王。
多少年了?滕祥不愿回想自己他受过多少的屈辱、难堪,但是也正是这些坎坷,磨练了他、成就了他。
夙愿已偿——他终于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从此以后,他的话在宫里将无人敢轻忽,他的名字,也会被记载在实录里,不会被人忘掉。
他停了脚步,看到了一口宏大的太平缸。
他刚进宫的时候,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每日和一堆同龄的孩子,做着繁重的差役。
洗太平缸啊,那么大、那么高的缸,要前前后后、角角落落都洗净了,洗不干净,就要挨顿打,还不给饭吃。
他常常洗到半夜,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太监,是和他一起净身进了宫的。
“喏,这是给你偷留的,”那小太监从兜里掏出个干涩的饼子,塞在他手上,道:“快吃啊,别被人看到了。”
他饿得进了,三五口就吃完了,噎地直翻白眼。
就这冰凉的雪水喝了几口,他们坐在宫阶上,看着月亮发愁。
“你说,咱们是不是一直要这样下去,每天干着干不完的活,被人打,被人骂,然后不知道哪一天,生了病,没人给咱们看病——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被席子一卷,扔到化人厂去?”他道。
那小太监被他说得一哆嗦,“你说什么呢?小康跟我说了,刚入宫的太监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熬过这几年,就不用干这么重的活了。”
“你觉得这样能活得下去,因为你是家里遭灾,没吃没喝了才被送进来当公公的。”他道:“这里的生活,当然比灾民好。”
可是我不想这样下去,这样籍籍无名,这样遭人打骂下去。
“我要读书,要识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宫里有个地方,叫内书堂,那里能听到圣人的道理,能让我换个活法。”
为了换个活法,他在内书堂外面教课的高公公提了六年的水,洗了六年的衣服。
终于等到有一天,高公公看着他,道:“进来吧。”
他脱了鞋子走进书堂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改变了。
只有从内书堂出身的太监,才能进十二监,进二十四管事衙门。
然后一步步地,走向巅峰——坐到那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
真的太久了啊,久到他都忘了那个与他坐在这台阶上数星星的同伴,长什么模样了。
滕祥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十几个太监一同朝他磕了头,嘴里道:“恭贺老祖宗心愿得偿——”
滕祥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
那是尚衣监送来的袍服及靴袜,大红的、鲜艳的蟒袍。
他跟外廷的阁老们穿的一样——这个认知,让他兴奋地无以复加。
“都起来吧,”滕祥笑道:“一群猴崽子,就会抖机灵。”
这些人簇拥着他,给他穿上了蟒袍——那纯正的红色,洁白的玉带,被烛光掩映,愈发华光四射,令人移不开眼。
“都羡慕吧?”滕祥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见他们的眼里都是目眩神迷,不由道:“那就好好努力吧,这衣服,将来也会穿在你们身上!”
一群太监齐哄哄应诺。
“老祖宗,这身衣服啊,还是您穿上好看,”一个太监奉承道:“穿在那棺材瓢子让,别提多难看了!”
这个棺材瓢子,就是指不久前去皇庄养老的陈宏。
“你们说这话,可见是马后炮,”滕祥道:“他在位的时候,你们敢不敢这样说?”
“这不是——”那太监笑道。
“我告诉你们吧,这个你们嘴巴里的棺材瓢子,厉害着呢,”滕祥不紧不慢道:“他要是真跟我斗,我只有被拿下的份儿。”
一帮太监面面相觑。
“我不是逗你们玩儿,”滕祥道:“想你们连十二监都没呆过,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勾心斗角?能坐上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的,都是尸山血海了杀出来的。”
那说话的太监不由得一缩脖子,有点不服气道:“老祖宗,那陈宏,明明是皇爷即位后,从潜邸的旧人里提拔上来的,以前是钟鼓司干活的,谁也不记得他——他当掌印,好多人都替您不值呢,本来这个位置,您早两年就该坐上了。”
“笨呐,”滕祥道:“原来我也是这不服的人里面的一个,你没看到这两年下来,我是不服也服了——这就是陈宏的本事,他太极推手的功夫,恐怕再没人学得到了。”
滕祥看着还是不懂的太监们,心里暗叹道,果然是段数越深的人,才能感到同类的威胁——这帮菜鸟们,要是跟他们说陈宏的厉害之处,他们肯定都不能分辨。
“咱们是没见着陈宏怎么厉害了,”另一个小太监道:“但是老祖宗的厉害,咱们都见识了,那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啊!”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老祖宗好手段,拿下了孟冲、李芳,”那太监历数道:“让咱们都大开眼界了。”
孟冲不是他拿下的,但是滕祥不想在这帮人面前说这事儿,但是李芳的倒台,确确实实是自己精心算计的,他也以此为豪。
他想起自己是怎么谋划的——
一开始,自己在采办器物上侵吞款项的事情被李芳发觉了,自己先跑到皇帝面前,把这应负的罪责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地说了,给皇帝打了预防针,然后李芳再去告自己的时候,就被隆庆帝挡回去了,自己不过得了个小小的处罚而已。
他深知李芳的脾性,便故意到李芳面前大放厥词,道:“你以为你是谁,能动得了我?告诉你,就是徐阶参劾我,我也不怕!皇上不听他的话,不听你的话,只听我的话!”
这是一种故意引导——微妙的暗示,滕祥确信自己说明白了。
皇上是不听徐阶的话,但他也不是只听滕祥的话——比如说,赋闲在家的高拱的话,隆庆帝没有不遵从的。
这时候,李芳一定会想到高拱的。
他一定会想到,高拱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一旦回来,必然会查清滕祥侵吞款项的事情,他的话,皇上肯定是听的,这比自己说一百句都强。
滕祥就等着他提高拱呢。
因为滕祥先一天伺候隆庆帝笔墨的时候,对隆庆帝说了这么一件事。
“陛下,”滕祥道:“奴婢有一件事,想跟您提一提——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奴婢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还得跟您说了,奴婢心里面才踏实。”
“你说吧,”隆庆帝以为是宫里面的小事儿,便随意道。
“今儿奴婢去文渊阁拿折子,”滕祥慢吞吞道:“这个,无意间听到值房里有人说话,说起了高阁老。”
隆庆帝手上的笔顿住了,他道:“你接着说。”
“约摸有两三个人的声音,奴婢听得不太清,只说是徐阁老走了之后,是不是高阁老会回来了?”滕祥说得忐忑,道:“然后就听到他们叹气,说是高阁老要是回来,大家都不能安心了。”
“然后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说高阁老的脾气不好什么的,”滕祥道:“然后好像有人说,皇上的心思还未可知呢,结果几个人都说他没见识,说皇上的心思,早都路人可知了。”
滕祥说完了之后,便低下头不吭声了。
“你听清都是谁说的话了吗?”隆庆帝问道。
“奴婢没听清,只是觉得屋子里人多,”滕祥道。
“人多,没错,今儿好像是言官去文渊阁呈递账簿了,”隆庆帝沉吟道:“没想到百官都是这么个想法,人人都不自安吗——“
滕祥的话就说到这里了。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六,他再引着隆庆帝稍微多喝了几杯,李芳就自己飞鸟投林来了。
隆庆帝正怀疑外廷有人要探听自己的心思呢——李芳,肯定是受了那帮人的指使。
朕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李芳,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孟冲,在西苑里好好扫地吧。
张诚,算是个识时务的,不过还得留心他——这种不叫的狗,咬人才疼。
剩下的,都不足以和自己争了。
不过倒还有个人,李贵妃身边的冯保——虽然只见过短短的几次,冯保就去了宣大,但以他灵敏的直觉,还是感到了冯保的不一般。
如果这个人,一直留在边关就好了,不过听说李贵妃很看重他——倒也奇了,既然看重,为什么要亲口跟皇爷提了,把这人送到了边关去呢?
他要是回来,特别是如果立了功回来,还甘心呆在御马监的位置上吗?
不行,他还得试探一下皇爷的心意——说真的,他不愿意得罪李贵妃,这个女人生了太子,将来就是皇太后,自己干嘛要得罪她?
他忽然想到,李贵妃身边缺用太监,以前不过是倚靠一个冯保,所以器重他——如果,如果自己对她示好,表面投效她,那么御马监的掌印,也不是一定非得给冯保留着吧。
他思来想去,决定要卖贵妃一个好儿。
女人嘛,毕竟是女人,还能在意什么——恩宠罢了。
前面的珠宝送得太轻,这次就要送个厚重的。
滕祥抚摸着蟒袍上的江牙海水,心道——选秀,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