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蔚然可观(1 / 1)
隆庆三年二月末,又是一年的元宵节。
“阿娘,快点啊,”寿哥儿从肩舆上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李彩凤登楼,道:“我刚才老远都望到灯火了,去楼上肯定看得更清楚。”
“你父皇还没到呢,”李彩凤无奈道:“你大母和几个太妃嫌天冷,都不愿来——偏你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两三句话就把你激动地不行。”
有明一代,上元节的表现,最主要的是张灯、设鳌山、放烟火,其次有“赐百官元宵”之举,本朝太/祖就曾令百官庶民尽量的在上元之夜来赏灯,同时“大弛夜禁”十日,而太宗皇帝喜欢在元宵节的时候御午门观灯,宴群臣进诗。
到了嘉靖帝的时候,不知怎么觉得午门不好,把观灯的地点该在了皇极门。
这个皇极门,就是后世的太和门。
皇极门这个地方,既可以看到午门外面的灯火,也可以看到东华门外面的灯市,是个绝佳的观灯位置。
看着寿哥儿跑上跑下,还架在张鲸的脖子上东张西望,李彩凤便想着是不是那一年带着寿哥儿去看了灯市的尾巴——让他念念不忘成这样。
“给他加个手炉,别冻着——”李彩凤吩咐旁边的宫人道。
寿哥儿嘻嘻哈哈地叫嚷着:“好多的灯笼——比前年见过的多多了!”
李彩凤也看得目眩神迷,要知道,此时每年搭鳌灯的费用已逾千金,穷极奢侈,不惟京师,诸如金陵、绍兴等地,莫不如此。
整个东华门的彩楼香车,都是宫廷烟厂制作的,还有等会的爆竹烟花,这个费用都是宫廷出——李彩凤也曾考虑过要不要省这一笔银子,但是她同时想到烟厂里也有干活的太监,也领着俸禄,骤停的话,这些人可以说是下岗了。
其他的各式各样的灯笼,都是民间百姓们自己扎的——不论是买卖还是挂着图个气氛,都鲜艳夺目,光耀如同白昼一般。
所以这个时候百姓的消费能力是不可小觑的——从今晚开始的整整两个月内,东华门灯市交易额将会是一笔非常大的数字。
“刚才还听值守的侍卫说,今年的灯笼比往年多,足足五万多盏呢。”白茅咋舌道:“听说有个南京的富商,花钱做了个巨型的灯楼,广达二十间,高一百三十尺,金光璀璨,极为壮观,等会儿就要出场了!”
“是吗?”李彩凤也好奇了:“那可得看看。”
“这有什么,若论壮观,还得数□□皇帝那一年庆贺元宵节,招徕天下富商,在南京城内盛搭彩楼,并在秦淮河上燃放水灯万盏,那才叫一个盛大呢。”隆庆帝从肩舆上下来,笑着走过来道。
“您没从东暖阁来?”李彩凤看到了隆庆帝肩舆的方向似乎不对。
“从玄武门过来的。”隆庆帝道:“倒叫朕开了眼界了——你猜怎么着?朕在楼上观灯呢,灯没怎么看着,看到的都是去年新科的一帮进士!哦,还有国子监的监生,呼朋引伴,还带着一帮妓子,在那儿大呼小叫,跟八百年没见过灯似的。”
“他们祖籍又不是京城,去年是第一次来京考试,哪里见过灯市?”李彩凤道:“寒窗苦读十年,偶一放纵,于大节何亏?”
“父皇,你快来看!”寿哥儿向隆庆帝招手道:“那有龙灯唉!”
李彩凤和隆庆帝都凑过去看,宫人也叽叽喳喳地欢喜地不得了,只见这个龙灯由若干个灯笼相连而成,流光溢彩,真是个盘龙的样子,越是远处,看得越有形状。
寿哥儿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李彩凤摸了摸他的手,还算是热乎。
忽然听得地动山摇的呼喊,李彩凤定睛一看,果然是巨型灯楼——鳌山出来了,竟然有十几米高,被五颜六色的彩带围着,缓缓前进。
忽然听得隆庆帝身后有一道稍显尖利的声音:“皇爷、娘娘请细看,今年的鳌山与往年的大不一样,颇有巧思。”
李彩凤仔细一看,果然——这鳌山的内部居然搭起了一座棚子,似乎还有人在里面操作着什么,在人声鼎沸中,李彩凤也听到了乐器演奏的乐声。
然后有一阵通天彻地的欢呼声传来——原来这鳌山的鳌头,居然动了!居然会摇头摆尾,真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哎呦,这可了不得了,”隆庆帝惊讶道:“朕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鳌山呢——滕祥啊,这是宫里烟厂做的吗?”
那个被唤作滕祥的太监就是刚才出声请李彩凤和隆庆帝细看的太监,闻言笑道:“正是烟厂的孩儿们费心做出来的。先用色纸、竹蔑片和篾丝扎成各种骨架,搭起一座天棚,中间扎成一座假山,再在旁边串联山妖、水怪、鸟兽、鱼龙等千姿百态的花灯,里面的机关,是专门请的匠人设计的。”
“你真是有心了!”隆庆帝高兴道:“看百姓的反应很热烈啊!往年总是民间巨富的鳌山更出彩些!今年,总算是没堕了皇家的面子!应当好好奖赏你!”
“皇爷要赏,就赏烟厂的匠人吧,奴婢可没有居功,”滕祥逊谢道:“只要能博得皇爷和娘娘一笑,就是他们天大的福祉了。”
李彩凤以前见过滕祥,具体的接触不多,但是不妨碍她知道这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李彩凤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鬓边的珠钗。
去年十二月十七日,隆庆帝忽然命户部购买带色宝石珍珠等物,限三日之内以进。户部尚书纪森等诤谏,穆宗以内府缺用,不听。
就是这个滕祥给李彩凤送过来了满满一大匣子宝石首饰的,也是这个人,提了建议让隆庆帝采买宝石的。
如果只是示好、谄媚,李彩凤自然不以为意,然而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更像是来试探,试探孟冲的骤然失宠,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不过李彩凤不怕这个。
因为她知道,孟冲、滕祥两个人的关系,似友似敌,非同一般。
两个人联手争宠,曾对陈宏的位置发出过挑战。
但是陈宏是谁?
这位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绝世高手呢,几番较量下来,这两人是彻底服了。
还是陈宏自己请退的,他确实老了,力不从心了,想要回皇庄里养老了。
这两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陈宏。
然后——然后内廷只有一个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呀。
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朋友,为了利益联手,自然也会为了利益而反目。
然而还没等两人明争暗斗起来,孟冲先自乱阵脚,被揪住大错,发配到了西苑去了。
滕祥是乐得满地找牙——然而他也不是蠢的,睡觉前仔细思索那么几个晚上,他隐约觉得,此事真是莫名而又蹊跷。
要说孟冲跟谁有仇恨,除了自己,那就数钟粹宫的李贵妃了。
难道这个女人,真有那么厉害——孟冲刚刚挑拨没几天,居然被她反手还了回来?
当然这只是个想法,脑子里的想法,难道他还能把这个想法公之于众?
以孟冲为鉴,滕祥做任何事,都先紧着这位娘娘,紧着她生的太子。
比如说——
“太子殿下肚子可是饿了?”滕祥体贴地问道:“奴婢专门让人在宫门落钥前买来了东华门的小吃,尚膳监刚刚热了一遍,殿下可想尝尝?”
寿哥儿埋在貂裘里的脸儿果然露出了期盼的神色,问道:“都有什么吃的?”
“有羊肉串、紫米粥、豆汁、凉粉、扒糕、莲子粥、酸梅汤、红果酪、杏仁豆腐、烤肉串、烤龙虾、烤鱿鱼、炸蚂蚱、炸蝎子、炸蚕蛹,”滕祥一口气报了一大串,道:“您可想吃?”
“要吃要吃,”寿哥儿忽然转过头来问李彩凤:“阿娘,能不能吃?吃了——还闹肚子吗?”
李彩凤正要说话,滕祥笑道:“好叫娘娘知道,这些小食,都是这几个太监在一旁看着他们现做的,回来也找小太监试吃了,都没闹肚子——才敢给太子殿下尝尝的。”
“既如此,你就去尝尝吧。”李彩凤道:“晚上不要多吃,张鲸你在旁边看着点,别让他吃撑了睡不着。”
“是。”张鲸带着寿哥儿下去了。
李彩凤看了眼笑得心满意足地滕祥。
滕祥引着隆庆帝堂而皇之地动用户部的钱,李彩凤可以视而不见,但是要勾带着寿哥儿也爱上这些奇淫巧技,李彩凤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成为第二个孟冲。
户部的钱是朝廷的,皇帝无任何权限使用——这不像清朝的国库,皇子百官都能随意借用,甚至不归还。
因此明朝历代皇帝的花销,大都走动用内帑——皇家的收入主要来自矿山、盐铁等专营专利,也有皇庄邸店这样土里刨食或是经营买卖的。
看上去钱很多,但是别忘了大明的商税,三十抽一,工商业的的蓬勃发展,让皇庄邸店根本争不过其他人。
强买强卖的话,还会招致一片骂声,言官们可看不到内帑缺钱,只会堂而皇之地说你皇家与民争利。
隆庆帝要修补和李彩凤的关系,自然是要有诚心的,送点女人爱的珠宝首饰——这是滕祥这么建议的。
但是隆庆帝悲催地发现,自己的钱库,都攥在李彩凤手上呢。
你总不能说:“给我点钱,干什么——我去给你买珠宝。”
真是越想越悲催。
滕祥便道:“皇爷何不问户部要钱——户部,可不就是给皇爷管着钱粮的地方吗?想想先帝,不也曾用户部的银子修万寿宫?”
这真是个馊主意。
第一,隆庆帝不是嘉靖帝,他没那么大权威。
第二,嘉靖帝拿了国库的银子,是为了修建宫殿,就是他不说,这笔钱还是要从户部预算里支出,由工部主修的。
这能和采买珠宝相比吗?要知道,除了修宫殿,嘉靖帝斋醮什么的,可从没有动用户部的钱。
但是隆庆帝相信了,他还真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