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事无统纪(1 / 1)
李彩凤坐在钟粹宫里,心平气和地和武招弟说着话。
“我老了,娘娘却还青春貌美,”武招弟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地叹息,“明明我比你的岁数还小两岁的。”
“想必是娘娘这些年过得顺遂,”她道:“不像我,颠沛流离——在德安和京城之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来回奔波,担惊受怕。”
“你是景恭王的妾侍,唯一生育了孩子的,”李彩凤道:“哪里有人能为难你?”
“他死了之后,徐阶奏夺景王府所占陂田数万顷,”武招弟道:“楚人把我们从王府赶出来,我手里捏着他和徐阶历年往来的密信却从不敢示于人,在回京的一路上,唯恐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昼夜煎迫,这种滋味你怎么知道呢?”
“我是不知道,”李彩凤道:“我只知道,你向来是惜命的。”
“谁不惜命——可是人的命都是不一样的。”武招弟道:“咱们俩的结局,让当年知晓的人瞅一瞅,肯定都要说凤凰到底是凤凰,麻雀终究是麻雀。”
“你这样说,显然是还记挂当年的旧事,”李彩凤道:“我也想问一问,你那时候,是当真要置我于死地吗?”
“我没有想过后果会是这般严重,你原谅我的无知吧,”武招弟道:“那时候我傻地透顶,被嫉妒冲昏了头。”
她说着看了看李彩凤,道:“我嫉妒你,不是因为你比我聪明,比我招人喜欢,而是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喜欢你。”
李彩凤尽管早就有所察觉,但被这样直白地挑明,还是让她感到轻微地晕眩。
“你说我恶毒,我倒也认了,只不过我看你,更觉得虚伪地紧,”武招弟道:“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思吗——你知道我看你被他叫出去说话,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李彩凤第一次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放在武招弟的位置,她感到了背叛。
这恐怕就是后世“我的闺蜜和我男人搞到一起”这样的经典桥段吧——虽然李彩凤自认为和冯保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而武招弟和冯保之间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甚至都没敢告诉冯保她是什么心思。
但是她依旧觉得难以容忍。
李彩凤想起她大学的一个客座教授曾经说的:“任何一件错事,造成了难以挽回后果的错事,责任都不是单方面的,就是所谓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当时有学生提出异议,道:“印度的强/奸案里,难道女方长得美貌就该被糟蹋吗?这是什么借口!”
那个教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我们国家的古董,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是藏匿在假货盛行的厂肆,就是在乡间瓦舍中,被什么都不懂的村哥里妇当做猪食狗盆,亦或者,明明是真迹,偏偏要在上面作出赝品的痕迹来——这样的现象,在古玩行业里,叫宝物自污。”
而真正的宝贝,一出世就惊艳世人的,大都折损了。
在没有自保的能力前,自污就是自保——这一条,从萧何开始,李渊、朱棣都一一应证过。
李彩凤忽然有点明白了。
她是没有早早地听过陈宏和他的对食的事情,如果她早知道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她也是第一次认识到,自招怨尤是什么意思——这一条,好像也适用于现在的她。
“我原以为放不下的是我,其实是你,”武招弟道:“你觉得你这样都是我造成的,而我心里何尝不也是这样想的——我不过纠结了三四年,你怕是这十年都不安生。”
“说这些真是没意思,”武招弟道:“说真的,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见我。”
李彩凤看着她,她道:“我是有事求你。”
“你还记得蓝道行吗,”武招弟道:“当年因我和他的事害了你,但是也是他,把我们都救了出去。”
“他如何了?”李彩凤问道。
“他一直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和王金那帮道士关在一起,”武招弟道:“徐阶曾要重治这些蛊惑先帝的道士,但是好像朝中一直有异议,所以法司一直没有决断。”
是了,是高拱不允许。
后面徐阶忙于党争,兼诸事繁杂,居然一直都没记起这事儿来,所以这帮道士,就一直关押候审着。
“如果是这件事,”李彩凤思索道:“我说了不算,要等到那持有异议的官员主审这案子,才有转机。”
“反正他也在诏狱里呆了几年了,”李彩凤道:“成国公朱希中最是聪明,暂代锦衣卫都督以来,对诏狱里的人,都是以礼相待。”
“我跟你说,当年我从封地回北京的时候,锦衣卫佥事陆绎曾找过我,话问得很奇怪,似乎察觉了什么,”武招弟道:“我觉得不妙,把话引到徐阶的手书上,才堪堪避过去。”
“陆绎已经被言官参倒了,掀不起大风大浪来,”李彩凤道:“不过他倒也识时务,手上握着我的不止一星半点的把柄,却愣是没有用出来。”
“最后就是,”武招弟叹气道:“我生的那个丫头,到现在还没有封主君——听说朝廷要议个什么宗藩条例,我只怕这条例一出来,她是什么都没了。”
“亲王之女,是郡主,怎么会连这个都减免呢?”李彩凤道:“你不上折子给宗正吗?”
“上了,只是当年景恭王和皇上争位,宗正都压下来不报的。”武招弟道:“只好等上面的人来——我只求个县主就知足了,将来到了年龄,能给挑个女婿,让我跟他们过活就行。”
李彩凤把这几件事都记住了。
等到晚上,她窝在床上,读着张鲸给她抄录的奏折。
果然让他找到了一本限制宗藩的奏疏。
礼部仪制司郎中戚元佐上奏的,不过他说得各条各例都不算很成型——应该是他自己的意思,所以也没受到多大重视。
不过所列出的数据倒是翔实清楚。
国初亲王、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现在玉牒上的宗室却有二万九千四百九十二位,与国初相比不啻千倍,以今年全部收入供给尚不足所需之半。
真是奇怪,从孝宗开始,皇家主脉的子嗣越来越少,而各地藩王却一个个开枝散叶,活像是汉朝的那位中山靖王。
李彩凤想了想,觉得这奏疏如泥牛入海是因为内阁缺个主事的人。
徐阶虽然呼吁“三还”,可本质上是个集权□□不愿大权旁落的人,这样的人和前面的杨廷和、夏言、严嵩一样,能握住权柄,在朝政上贯彻自己的意志。
可是如今内阁的首辅是李春芳。
这是个老实本分地都不忍让人说重话的人。
他既然压不住底下的人,勉励操持内阁凭恃的无非是自己敦厚的德行。
这样的人,张居正自然不用多加考虑。
李彩凤叹口气,重新读了一遍张居正在八月呈交内阁的《陈六事疏》。
陈言大本急务六事,归结起来就是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
当真是迫不及待崭露头角了,只可惜李彩凤仔仔细细读了很多遍,觉得真要施行起来,恐怕是困难重重而且遭人非议。
且看这一条——
一、“省议论。顷年以来,议论太繁,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纷更,事无统纪。”
意思就是说,这一年半载下来,言官实在是事儿太多了!单凭各人喜恶,便可以混淆是非,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是这几句却把言官得罪了。
所谓的省议论,就是要约束和制裁言官,这一条李彩凤是真心欢迎,可见张居正是被他老师徐阶放纵言路的行为深深刺激了——但是真要是管制起来,言官不天天一人一本地参劾死你。
再看下面几条——振纲纪、重诏令。
“近来纲纪不肃,上下姑息,百事悉从委徇,模梭两可,委曲迁就……”说了现状,重点是这一句“今后宜张法纪,揽权纲,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
李彩凤初看的时候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在呼吁帝王□□啊!
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就是让隆庆帝大权独揽,君威独断。
李彩凤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张居正明面上确实是呼吁隆庆帝大权独揽,可是隆庆帝在没有高拱的日子里,早朝都能打个盹,看奏折大都是依照内阁所拟条陈,也不知道是真的看过一遍没有。
张居正的真实用意,是让皇帝放大权给内阁——内阁集权!
这是一件好事,同样的,也是一件坏事。
内阁集权,是有利于国家衍变为内阁制政体的——但是过程绝对是坎坷曲折。
就拿原本的历史上,那位忍了十年熬到张居正死了之后才亲政的万历帝来说吧,他和张居正的矛盾,说白了就是臣权和皇权的对抗罢了。
张居正的集权确确实实造成了恶果,甚至让后面的乡党斗争激烈前所未有。
他开了夺天子权柄的恶例,臣权大兴,再也无法遏制。
这使得万历帝亲政之后,发现没了一个张居正,却处处都是张居正。
可是这条却不得不施行——李彩凤知道,这是有利于他的改革的,如果不集权,张居正如何令行禁止地推行新政,推行一条鞭法呢?
李彩凤暂时没有一丁点的对策,只好先把这条放过。
不过,张居正此篇《陈六事疏》,李彩凤可以把它看作是张居正日后改革的纲领,因为她从里面看到了这样的话:
“慎选良吏,牧养小民。端浩爱民者升迁,贪污害民者严惩。抑制豪强,均平赋役,务去耗财病民之弊。”
第一句,是张居正的用人之道——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别用那些用嘴巴吃饭的人,用那些实心办事的人。
第二句,是张居正日后要颁行的“考成法”,官吏考核新制度。
第三句,是张居正必要贯彻的“一条鞭法”。
条理清晰,确确实实正是改革的纲领啊。
李彩凤问了张鲸,这篇奏疏呈上之后,隆庆帝是很高兴的——褒答,下部院议行。
一听到后面的话,李彩凤就知道,这折子上建议施行的,是暂时无法施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