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 相鼠有皮(1 / 1)
李彩凤一直心有所恃,倒不是因为隆庆帝的恩宠,而是她确信自己所知道的历史中,隆庆帝唯二的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生的。
但是如今她也那么肯定了。
最起码历史上,这个李彩凤是不会像自己这样,知道开关的重要性,甚至还和勋贵做了一笔天大的买卖。
我已经不是她了,她的儿子,还会托生在我的肚子了吗?
李彩凤被这样一个问题搞得方寸大乱,饶是她逻辑缜密,依然觉得无解。
然而她又想,寿哥儿——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孩子,也的的确确就是将来的皇帝。
有时候她觉得,有寿哥儿、娥姐儿和瑛姐儿就足够了;然而有时候她又不甘心,想知道前方是不是真的还有一个男孩儿等着她。
可是自从过了寿哥儿的生日那一场后,她心里的想法就淡了下来。
但是如今沈贵太妃既然提到了,她也避无可避地要思考一番,甚至要重新定位自己和隆庆帝的关系。
我处在这个时代,早已回不了家。
我已经贵震天下,正是能做一番事业,改变国运的时候。
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离不了婚。
她给自己列出桩桩件件,甚至让自己回忆起以前见过的流离失所的难民——难道我不比这些人强出千百倍去?
然而她还是心有不甘。
她享受着无可动摇的恩宠,手操无数人生杀权柄,将来还会有更大的权力,甚至史书上,还会为她单独立传——但是她还是觉得不甘。
原先这种可耻的想法一旦冒出来,就会被她完全打压下去,然而现在,却又像星星点点的火苗一样逞露出来。
为什么不甘呢?
我没有穿过大红的嫁衣。
我的丈夫有三妻四妾,我没资格管。
我没有遇到一个让我不愿将就的人。
——或许,我遇到了。
要不然她也不会费尽心力找到了《瀛州帖》的真迹了。
无数个晚上惊醒,因为她梦到了青鸟。
青鸟入梦,是有远方的人在思念她。
她常常看一看《瀛州帖》,再看一看边关的奏报,觉得一天的日子,委实漫长。
“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她听见沈贵太妃这么对她说。
想什么呢?
她记起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话,说是两个人要想在一起,有误会可以解释,有错误可以改正,有亏欠可以弥补,哪怕是有血海深仇都可以宽容原谅。
唯有“不合适”这三个字像是悲伤的伏笔,早把结局写在了故事的开头。
怪不得人常说,别将就。
这就是我当初将就的报应,李彩凤这样想。
但是那时候,我已别无选择。
“文敬太妃到——”门口的小太监道。
李彩凤抬眼望去,看到了老态横生的文敬太妃,还有那个曾经让她痛恨到骨子里、发誓永不相见的人。
她看到沈贵太妃和文敬太妃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的样子,又想到张鲸曾和她说起过的,黄锦和陈宏两个在南京把宅子建到一处,然后天天早上一起吃皮包水的事儿。
原来真的有相逢一笑泯恩仇。
旁边的寿太妃似乎要对她说什么,然而隆庆帝的玉辇已经到了慈庆宫的门口。
“走吧,都去迎驾。”贵太妃挥手让陈皇后带着宫人出去迎接隆庆帝。
李彩凤忽然发现,比起武招弟,她似乎更不想见到隆庆帝。
但是隆庆帝只在门口和陈氏照例寒暄了两句,然后就进来跟沈贵太妃见礼。
“皇帝能来,老身很高兴,”沈贵太妃道:“政务都忙完了吗?”
“都忙完了。”隆庆帝道:“听闻太妃举办家宴,就过来看看。”
“今年中秋,战事吃紧,一个团圆的节日,也没心思好好大办一场,”沈贵太妃叹息道:“那时候想着,为国征战的将士们,别说是阖家团圆了,就是一口月饼,恐怕也吃不上——”
“太妃牵挂前线的将士,朕十分感佩,”隆庆帝道:“所幸祖宗护佑,将士用命,马芳在长海子小胜一场,人心振奋。”
“皇帝也可稍稍放心了,”沈贵太妃笑道:“今日我便做东,弥补一下中秋未办团圆宴的遗憾。”
见沈贵太妃举杯,众人便都起身,为皇帝贺。
“那就愿大明奉天永昌,基隆业盛吧。”隆庆帝道。
因为先帝的孝期还没过去,这宴饮中只安排了几场雅乐,都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斟的酒也用的都是素酒,李彩凤觉得汁色艳丽的石榴酒很不错。
宫人奉上的吃食隆庆帝略略动了几筷子,沈贵太妃看他住筷,便道:“可是这尚食局的菜肴不合胃口?”
“倒不是,”隆庆帝道:“只是朕来的时候已经用过了些吃食,现在腹内还饱胀呢。”
“哦,”沈贵太妃道:“要是觉得宫里的吃食都不合口味,可以打发人去宫外买民间的小食来尝一尝。”
李彩凤的心忽然提了起来。
沈贵太妃好似没察觉,只絮叨道:“当年先帝也曾放着满桌的佳肴不知道吃什么,最后还不是黄锦到香满楼给他弄了盆冷片羊尾,才让他吃香了——敬太妃,你还记得此事吗?”
文敬太妃笑道:“可不是吗,吃了几顿后,先帝就放下了——说最爱吃的,还是湖广的三蒸啊。”
“哪是先帝不爱吃了,他是被黄锦给劝住了,”沈贵太妃道:“黄锦说啊,香满楼的这一手烧羊尾巴,是跟河套那边的鞑靼人学的。先帝最恨鞑靼了,哪里还能眼见这东西?其实都是黄锦那老东西,懒得自掏腰包回回出宫去,故意找了个说辞罢了——别说,自这老东西去南京之后,我还真挺想他的。”
几个老太妃都附和道:“黄公公是个难得的好人啊。”
李彩凤望向隆庆帝,果然见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说真的,李彩凤从穿过来,最佩服的除了陆炳,就数沈贵太妃了。
沈贵妃的这话儿,第一,是拿先帝给皇帝解了围,说先帝也是嘴馋过外面的吃食,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第二,她提到黄锦,是拿黄锦和孟冲做了个比对。
黄锦就心中有丘壑——不惯着先帝;孟冲,刚好是个反例。
李彩凤确信沈贵太妃还有话要说。
果然,隆庆帝道:“前几日听南京那边的御史参奏他呢,说这老东西违制用了八人抬的轿子。”
沈贵太妃笑起来,对寿太妃道:“我知道了,必然是和陈洪两个还不消停,互相使绊子,又被人抓住了把柄!”
尚薇也笑道:“这两人是焦不离孟,斗了一辈子,以为临老会消停点儿——还是都不服输呢。”
沈贵太妃便道:“黄锦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哪里能晚节不保?这里面别有什么误会,我倒是觉得和陈洪有关。再说个实话,他也是执掌内监四十多年的人了,就是真用了一顶八人抬的轿子,他的功劳也够了。”
隆庆帝笑道:“也是,朕就不追究他了,让他和陈洪都老实点,天天合伙逛窑/子像什么样子?”
几个老太妃笑得前俯后仰,年轻的宫人都面红耳赤的。
待笑够了,沈贵太妃又问道:“怎么不见太子啊?”
隆庆帝道:“今日张居正在文渊阁值守,他想必是去请教学问了。”
“太子小小年纪,就有圣君之姿,”这话别人都不敢说,只有沈贵太妃能说:“这都是皇帝教得好啊。”
“惭愧——朕的过庭之训,少啊,“隆庆帝感叹道:”还是他母亲教得好。”
沈贵太妃轻轻地眨了眨眼,李彩凤便站起来道:“妾惶恐,不敢居功——都是陛下言传身教的结果,太子还说,惟愿效仿他父皇,勤政爱民呢。”
沈贵太妃哈哈笑起来:“你不知道,你们皇帝小时候,那是个惫懒的性子,不爱读书——哪里有寿哥儿这般两岁开蒙、读书不辍的勤勉?”
隆庆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端起酒杯,对李彩凤道:“你给我们老朱家,生了个好儿子啊。”
李彩凤也端起杯子来,遥遥示意,将一盏儿石榴酒一饮而尽。
真是涩口难忍啊。
她说着违心的话——朱翊钧长这么大,你有什么功劳?
是我给他一件件地讲道理,是我给他请了张先生,给他挑了伴伴——我一勺一勺喂饭的时候,你歇在江菡的院子里;我昼夜不休地看护他百日咳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别人!
我什么事情都为他打算了,连骑马这样的事情,都是我最先想到的。
如今我教他打算盘,看重了一些银钱,你就把这一切都否定了。
像你这样只会摸摸他的头考校一下功课的也被称作慈父——那这慈父也太好当了。
武招弟的目光太过明亮——李彩凤有太多的话只能憋在肚子里,因为她不想让那个人看出来她过得不好,她更不想让自己变成那样一个心怀怨愤的人。
这还是我自己吗——或者说,这才是我自己?